第151章

  她尾音几近破碎,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颤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将她的侧脸笼得模糊不清。
  宋皇后凝神细瞧着她的神色,再想到太医所言‘□□已毁,不能人道’几个字,简直心如刀割。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般,重重靠回鸾座。
  “宣云的事,本宫心里也揪得慌。”她咬字极重,如同嚼碎某种苦物,“李信业临走前,宣云遭此毒手...”宋皇后几乎要咬碎后槽牙,“若说和李信业全无干系,叫本宫如何相信?”
  金丝楠木椅背发出‘吱呀’一声响,宛如愤怒的叹息。
  “你如今还怀着李信业的孩子...”宋皇后眼中滚着泪花,“却要本宫如何信你...心如当初?”
  何年重又跪下,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娘娘,此事若真是李信业所为...”她声音像绷到极致的琴弦,“妾身定会为宣云报仇!”
  她抬手捂住眼睛,指缝里渗着泪,指甲在额前投下细长阴影。
  宋皇后目光幽深。她早就想过秋娘这个棋子,若是跟李信业朝夕相处,难免有动情的嫌疑。但她同时笃定,凭借秋娘与弟弟多年青梅竹马的情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叛变。
  而这段时间内,足够宋家处置一个京城毫无根基的武将。
  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叫李信业脱身了...
  “秋娘,你有这份心,宣云知道了,定然会十分感动。只是....”她语气里含着模棱两可的试探,“不是本宫要怀疑你,而是你上次偷盗李信业的书信,书信内容作伪也就罢了,李信业竟会不疑心你?这次你父兄,更是帮着李信业北征,你叫本宫如何相信,你不是在帮着李信业,蓄意诓骗宋家?”
  何年露出惊惶的表情,“娘娘,妾身真的不知道书信有问题啊!妾身当时急着摆脱李信业,这才病急乱投医,不想反而害了宣云。事发后,妾身也很害怕,再不敢进宫,也不敢与娘娘联络,李信业却从未问起此事,妾身还以为......还以为他怀疑是北粱细作所为......”
  身旁银丝炭的火光,映得她眼底明灭不定,女娘含泪道,“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妾身从未过问,既不知父兄为何如此行事?也不知宣云为何也跟着推波助澜?”
  她害怕腹中药效将散,脉象恐难维持,顺势跪倒在地,纤指紧紧攥住腹间衣料,露出痛苦难忍的表情。
  宋皇后慌忙道,“快起来吧!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经不得凉...”
  狐裘毯子从膝头滑落,露出她尚在调理中的单薄身子,她眼里都是关怀之色。
  “寒酥,快去叫太医。”她说完转向女娘,眼中忧色真切,“要叫太医好好瞧瞧,本宫才能安心。”
  何年垂眸掩去眼底思量,她轻抚腹部,低头谢恩,“那便...麻烦娘娘了。”声音虚弱,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微妙意味。
  宫女去传太医,很快,许院判拧着药箱过来了。
  宋皇后意外道,“许院判,怎么是你来了?本宫记得你前日才递了告病的折子。怎么,太医院没人当值了?”
  陛下此前刚训斥过许院判,明面上是为着宋皇后病体久未痊愈,实际上也是万寿宴上金丝雀中毒一事,陛下心中有不满,顺势发泄在他身上。
  许院判额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他深揖到底,伏跪道,“启禀皇后娘娘,臣实在不放心娘娘的凤体。恰逢寒酥姑娘来宣太医,老臣想着先为将军夫人诊脉,再为娘娘请个平安脉。”
  “许院判有心了!”宋皇后抬手示意他上前,
  许院判捧着脉枕坐在何年对面,苍老的手指搭上寸口,何年腕间丁香精油随体温蒸腾。
  “这脉象...”他佯装拭汗,指腹却压住她跳动的桡动脉,“如滚珠走盘,只是...”
  皇后面露不安,“只是什么?”
  “只是夫人气血有亏,肝气郁结,当服些温和的安胎药。”
  宋皇后瞥向女娘小腹处,眼里嫉恨一闪而过。
  “那就请许院判,给秋娘开几副安胎的方子!”
  许院判伏地叩首,银须下的喉结不住滚动。
  他活了大半辈子,也不想铤而走险。可前日无端遭陛下当众训斥的屈辱,后宫日渐诡谲的暗流,还有...那本记载着北境奇药的手册与万两银票,都在撕扯着他最后的理智。
  “老臣...遵旨。”许院判嗓音发紧,像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他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宋皇后的亲信,踉跄着扑倒在地毯上,额角的汗混着雪水往下淌。
  “娘娘!大事不好!”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御史台的人,竟敢污蔑大郎君私通北梁!说...说大郎君帮着北梁暗探偷税漏税。陛下被那些谏臣逼得没法子,已经准了御史台查三司账目。这会儿郭大人带着户部的人,正在文德殿翻检历年账簿呢!”
  .............
  文德殿内,二十余名御史与三司官员,如蚁群般穿梭于堆积如山的账册之间。
  算珠碰撞声、纸页翻动声、低声议论声交织成一片。
  郭路立于殿中,眉间凝着寒霜,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游走。
  从辰时到戌时,烛台上的蜡泪层层堆积,将鎏金底座都染成了惨白色。跳动的火光里,每个人的面容都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死寂。
  户部尚书苏越,捧着账册疾步上前。
  “郭大人”,他的声音在一众翻书页的窸窣声中格外醒目。
  “自大宁与北梁签订‘代北条约’以来,大宁承平多载,既无战事耗损,又免了百姓兵役之苦。这田赋税帐与先帝在位时分毫不差。”
  “至于市舶之税,虽偶有奸商偷漏,然则商贸发达,总纳税量水涨船高,光是临安、明州、泉州三处市舶司的榷税,六年间就增了三成有余。大人若是怀疑,不妨亲自查验。每一笔都经三司勾检,钤印俱全。”
  大宁三司,盐铁司主管工商税收、水利工程开支、矿产税收,乃至兵器制造等支出。
  户部司则主管户籍与田赋税帐、夏秋税簿、市场交易税和赈灾储备。
  而度支司则总管地方财政汇总、官员薪俸支出、军需调配记录、皇室赏赐专项。
  郭路重点查的是度支司,关于军需的账目。
  北梁商人偷税漏税、转运私产,不过是彻查三司账目的一个由头。
  郭路指尖轻抚过苏尚书递过来的账册,指甲在纸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抬眼看向这位户部主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苏尚书办事,本官自是信得过的。”
  他缓缓合上账册,册子发出轻微的闷响,“既然苏尚书已经彻查无疏漏...那本官也不必再多此一举。交由御史台盖印核验即可。”
  苏越一头雾水,不明白御史台冲着市舶之税而来,为何又这样轻飘飘地揭过?
  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偷眼看向郭御史,那人却像不知疲倦般,认真翻阅着手中账目,仪态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
  等到二更天,连续高强度查账,让不少官员已经支撑不住,有人靠在柱子上打盹,有人不停地揉着酸痛的脖颈。
  郭御史虽然腰背疼痛,眼中却精光闪烁。
  他将最后一本账册重重合上,才朗声道,“账目已经理清,现在需要去库房核对实物。”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银库行进。银库包铁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樟木箱盖次第掀起,成排银锭在灯光中闪烁着冷冽的白芒。
  几十名官员围着开启的银箱,像群狼环伺猎物。
  郭御史却不看那些银两,而是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
  他指尖轻轻抚过青石地砖,寻找几乎不可见的划痕。
  就在众人都不明所以的时候,郭御史起身,顺着痕迹走向库房西北角,停在一排看似普通的箱子前。
  他吩咐库吏开启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里面整齐码放着的银锭。
  郭御史随手拿起一块,在手中掂了掂,笑对同僚说,“开始清点数目吧!”
  只要库银数目和账目对得上,那就证明账目没有问题。但是,地上新添得划痕,证明这两日有人搬挪箱子。
  郭路从袖中掏出一把验银刀,猛地划向银锭表面。
  “不可...”有人惊呼,“大人,这是官银,不可划...”
  银光闪过,顶部刻有‘户部监制’火印,和元和一年钢戳的银锭,露出泛着青灰色的断面。
  刀尖带出的银屑,在天光中也呈现青灰色。
  郭路又以验银刀,刺入银锭底部,‘嗤’的一声轻响,这枚五十两官面的银子,被剖开成两半。
  郭路凑近细细查看,手指摩挲着‘竹叶纹’暗痕,嘴角勾出嗤笑。
  他低头挨个排查箱子,将有异常的银子以朱笔作出标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方渐渐现出鱼肚白。
  两个时辰后,郭路已标记了一百多个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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