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沈初明缓缓抬眸,若有所思的看着远方。
“绣墩倒在炭盆上,火势渐渐燃起,寒冰加速融化,绳索彻底收紧。等火势大到引起外间注意时,宋居珉早已气绝。而冰块化水渗入地砖,被大火烤干后不留痕迹。微量的蒙汗药更是随他挣扎时的汗液与呼吸排出体外,无迹可寻。再加上宋府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人人暗道宋居珉走投无路,这才自缢而亡,自然很难怀疑,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
何年揉着兄长肩颈的动作,不由顿了下来,“此计当真算无遗策,步步为营。”
“宋居珉本就忧思过重,微量蒙汗药足以令他昏沉难醒。而冰块的算计更是精妙,既延缓了绳索收紧的时机,为宋鹤制造了不在场证明,又确保宋居珉会在最恰当的时辰惊醒。待他意识回笼,双脚早已悬空,咽喉受制,纵使拼死挣扎,也是求生无门、呼救无声.......”
“只是......”何年提出质疑,“这般周密的布置,难道府中竟无人察觉异样?”
沈初明闻言感慨道,“这些年他替宋居珉办事,早已将府中上下经营得铁桶一般。即便宋居珉有所察觉想要收权,却为时已晚。府中管事、仆役,十之七八皆是他的人手。”
“更妙的是,”王宴舟摇着折扇接口,“他买通了宋居珉的贴身侍女。那侍女曾替主子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便以‘老爷若是活着,旧事终会败露’为由,说动那侍女听命于他......”
何年蹙眉,“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王宴舟意味深长地看着何年,“都说美色祸人,你可曾见过宋鹤那双桃花眼,听说连宫里的娘娘见了他,都要多看两眼。”
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莫说一个区区侍女被他蛊惑,便是京城里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女们,被他温言软语哄上几句,哪个不是神魂颠倒?”
说罢还不忘补上一句,“宋家这两兄弟,当真是狐媚子托生!”
何年对他这般刻薄实在无语,眼波一转,转移话题道,“阿兄,宋鹤既然已经招供,那宋家的斩刑定在何时?”
沈初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陛下念在年关将至,特赐恩典,准他们过了上元节再行刑。其余人等,待开春后发配儋州。”他眉宇间浮起疑虑,“只是......”
“只是什么?”何年手上动作微滞。
“只是宋府出事至今,朝中那些平日与他们交好的官员,竟无一人出面求情。这实在是蹊跷至极......”
何年心头一跳,敷衍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嘛!这个节骨眼上,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唯恐避之不及,怎会上赶着替宋家出头?”
她怕兄长察觉是她暗中运作,忙起身福了一礼,广袖垂落间掩去面上异色。
“二位兄长慢叙,年关将至,府中尚有许多庶务待理,容秋娘先行告退。”
沈初明不疑有他,只当她是惦记婆家事务,便温声叮嘱,“你如今已是当家主母,确实该以夫家为重。回娘家虽好,也不可太过频繁,免得惹人闲话。”
王宴舟在旁摇扇轻笑,“沈大人这话说的,倒像是要赶妹妹走似的。”
他眼尾轻挑,正等着看女娘反击,谁知对方只是低眉顺目地福了福身,柔声道,“谢阿兄教诲,秋娘知道了。”
王宴舟手中扇子一滞,险些脱手。
他早知她在父兄面前惯会装乖,却不想竟能乖顺到这般地步?待要出言调侃,女娘已躬身告辞,转瞬间消失在回廊深处,裙裾轻扬间,只余暗香浮动。
何年回到将军府后,立即吩咐侍女道,“去请薛医工来见我。”
暖阁内,炭火正旺。她端坐在紫檀案前,执着一柄银剪,正裁着云纹笺纸。窗外的雪光映着她沉静的侧颜,在宣纸上投下一道清冷的剪影。
薛医工躬身入内时,正看见夫人将裁好的笺纸轻轻抚平。
他刚要行礼,就听夫人头也不抬地问道,“薛神医,听说宋檀自愿入宫做了内侍,他身上的伤可痊愈了?”
“回夫人,”薛医工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老朽只管治病救人,其余诸事一概不知。不过宋郎君高热退后,伤口已开始结痂,想来性命应无大碍.......只是......人道之事,怕是终身难为了。”
银剪在何年指间骤然一顿,雪白的笺纸上裂开一道细痕。
明明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每次听闻,心口仍像被钝刀刮过。
“若是......若是进宫做内侍......”她声音发涩,话到唇边,却又不知究竟想问什么。
薛医工垂首道,“若是进宫做内侍,自然要按照宫里的规矩,再行一遍净身......”
话未尽,意思却已明了,那便是要再受一次剜心之痛。
何年指尖发凉,颓然跌坐在圈椅中。
青瓷药炉升起袅袅烟缕,将她的面容笼在朦胧里。
所以.....宋檀.究竟为何......为何宁愿再遭一次罪,也要进宫为内侍?难道单纯只是为了陪伴长姐吗?
何年只觉浑身无力,半响才道,“七日后,宫中行册封礼......”她声音飘忽得像窗外将化的雪。
“这个孩子......”她手指轻抚小腹,眼底一片冰凉,“这个并不存在的孩子,该意外落胎了。薛医工需早做准备,务必到时不出差错。”
待老医工躬身退下,何年在满室药香中静坐良久,才轻叩案几,“承影。”
雕花门扉无声开启,黑衣暗卫如影子般滑入内室。
何年望着满室摇曳的炭火,轻声道,“三皇子关在御史台大牢,可有人暗中传递消息?”
承影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夫人放心,暗探十二个时辰轮值,所有往来书信都会截获。”
他略一沉吟,接着道,“至于宋府豢养的死侍......那日御史台拘禁宋家时,宋居珉曾暗中传唤死侍探听消息,正好落入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承影眸光一黯,平静道,“现已尽数了结,一个不留。”
“北梁细作呢?三皇子被拘禁这么久,他们可有动作?”
“这些北梁余孽,不过疥癣之疾,不足为虑。三皇子被关押在御史台,他们确实多番试探,妄图与三皇子取得联络,但都被及时处理掉了。其余人等,龟缩在暗处,连头都不敢露。属下已命人盯紧各处码头驿馆,稍有异动,立即斩草除根。”
何年听完承影禀报,心中仍觉不安。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笺纸边缘,越想越觉不对劲。
宋檀是骄傲的性子,经历这般变故,自然想远离京城,怎会甘心入宫为奴?这岂非比断根之耻,更难以接受?
“你再去查查,”她抬眸间,眼神锐利起来,“宋檀入宫前,可曾与什么人接触过。”
承影见夫人又提及宋檀,不由替自家将军叫屈。
他忍不住提醒道,“夫人,信使今晚前往北境传信,夫人给将军的回信,可写好了?若是......”
“不必了。”何年打断他,“往后将军的来信,若无要紧之事,不必呈给我看。”
承影暗自叹息,正要退下,却又被叫住。
“等等,我还有一事,要交给你去办。”何年从案屉中取出一卷名册,“我要组建一支去北梁的商队,约四五十人。你去挑选些身手好、底子干净的下属,安插进去。”
她指尖轻点名册,“这些都是我带来的宋府旧仆的底细。你且照着这些身份,为我们的人编造亲属关系,务必天衣无缝。”说着将名册往前一推,绢帛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承影双手接过,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待承影消失在窗外,何年才缓缓打开案头木匣。
里面静静躺着两封家书,都是李信业写给她的。
第一封信墨迹略显凌乱,显然是在军务倥偬之际仓促写就。信上不过寥寥数语,“秋娘安好?北境风沙虽厉,然将士用命,诸事皆顺。惟念卿独在京中,务要珍重。”字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信笺。
第二封信则工整许多,详细写道,“得秋娘所授火器之法,已命工匠日夜研制。今蒺藜火球初具雏形,若能*改良成功,或可一雪前耻,收复塑雪坚城。”
塑雪城乃是太祖皇帝,为抵御北梁铁骑所建。背倚寒石、北阴二山天险,前临漠北寒河漕运要道,可以将中原物资走水运输送北境。而此城当年建造时,更是不惜动用十万民夫,采北境玄石为基,浇筑铁汁为墙,堪称大宁北疆第一雄关。
自塑雪城陷落后,北境二十一州顿失屏障。每逢冬季,若遇寒河与黄河相继封冻,北梁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南下劫掠,致使北境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
何年本不欲回信,然思及蒺藜火球之险,终是取过一管紫毫,在云纹笺上细细写下硝石提纯之法。写至‘硝七硫三’的配比时,她笔锋一顿,又添了几行小字,“此物极险,需择远离营帐的旷野试之。若见青烟自器皿缝隙渗出,须即刻屏息疾退。切记不可用铁器搅拌,当以铜匙徐徐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