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这位姐姐,”疏影压低声音,故作关切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那宫女四下张望,才凑近耳语,“这是太后娘娘宫里的侍女,说是昨夜与侍卫私通,今早被活活打死了。”
  她声音发颤,“这都是禁军发现的第三起了......听说陛下震怒,要彻查宫禁呢......”
  疏影闻言,不动声色地退回轿边,将话原原本本传给何年。
  何年指尖搭在膝上,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接连三起‘私通’,这未免太过蹊跷。
  她拿不准是周佑宁联合南安县主未婚夫的举动,让庆帝心生不安,他要借机清洗禁军?还是......另有所图?
  辰时三刻,奉天殿内香烟缭绕。
  庆帝身边的薛公公,手持玄色龙纹圣旨,声若洪钟,“咨尔沈氏,秉心端肃,助内治以流徽......”
  何年跪下听旨,垂眸不语。
  按照礼制,本该由皇后代天子执青玉宝册,主持这场封诰仪式......
  但皇后自请废位,中宫空缺时,应由太后代行册封之礼,如今却让内监越俎代庖,可见庆帝刻意架空太后,要斩断其干预朝政的所有途径。
  薛公公读罢圣旨,四名尚仪局女官缓步上前,正要搀扶何年行三跪九叩之礼。
  忽见薛公公微微抬手,示意仪式从简,“陛下口谕,沈夫人不必行全礼。”
  殿中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按制,诰命受封需膝行七步,额触蟠龙金砖,双手过顶接册。而今竟破例免礼......实在是罕见。
  何年一头雾水,正待谢恩,远处轻传一声,“且慢!”
  这声音不大,却如一块寒冰投入滚水,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殿门处逆光立着一个身影。
  这是何年时隔多日后,第一次见到身为内侍的宋檀。
  他缓步而来,靛青色的内侍服本该显得卑微,却被他穿出一股清贵之气。
  那张脸庞依旧如世家公子般矜贵,只是落在何年身上的目光,翻涌着复杂的暗潮。
  那是一种糅杂着痴缠与怨毒的神色,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又似要将她揉进骨血。
  宋檀行至何年面前站定,俯身瞧着跪在地上的女人。
  “夫人......”他温热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大理寺卿李仕汝遇害当日,有人看见您与将军策马去了京郊汤屋......”
  他的声音轻柔如情人絮语,却让何年后颈寒毛直竖,“皇城司怀疑,您的夫君与大理寺卿之死有关,烦劳夫人随本勾当走一趟罢!”
  何年听他自称‘勾当’,心头骤然一紧,他果然入了皇城司。
  皇城司设勾当官四名,皆由天子心腹内侍充任。不但执掌出入禁中的管钥木契、亲从亲事官名籍,更兼皇城戍卫、内外祭祀诸般要务。
  最令人胆寒的是,这些勾当官豢养亲事卒,数百数千不等,专司侦缉臣民阴私。庆帝晚期依赖皇城司,严重到上至王公贵胄的密谈,下至市井小民的闲话,皆要记录在册,直呈御前。可谓天子布在朝野的耳目,悬在百官头顶的利剑。
  而这才元和二年,随着诸事轨迹的变动,皇城司竟然已经开始布局了......
  何年强撑着站起身,镇定道,“将军远征在外,妾身不过一介妇人,自然任人拿捏......”
  她话音未落,正对上宋檀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眸,里面翻涌着令人心惊的执念与癫狂。
  那目光如有实质,竟让她一时语塞。
  宋檀眸色转暗,溢出轻笑,“谁敢欺负夫人?就是因为小看了夫人,这才酿下大错......”
  他气音几乎贴着她耳际,“夫人若不想毁了将军清誉......”他嗓音带着蛊惑般的温柔,“那就随我走一趟吧。”
  何年不退反进,直视着他的眼睛,字字如刀,“闹大了,究竟是对将军不利......还是会让天下人知道,将军在前线杀敌,出生入死之时,皇城司却在后方,欺辱功臣家眷?”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缠。宋檀眸色陡然转暗,喉结滚动间泄出一丝失控。
  他猛地攥住何年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腕骨生疼,“夫人这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不过是例行问话,夫人何必如此抗拒?莫非是.....夫人心虚?”
  他指腹以外人无法察觉的幅度,摩挲着她跳动的血脉,那触感冰凉如蛇。
  何年抬眸环视四周,父亲作为礼部尚书竟未出席,满殿只余薛公公那张假笑的脸,和低头垂眸,谨守本分的女官和宫女。
  她指尖抚过平坦的小腹,原计划今日借机落胎的盘算,此刻被宋檀彻底打乱。
  “那就有劳宋勾当带路。”她故作镇定地抽手欲扶疏影,却被宋檀死死钳住。
  “夫人身怀六甲,若有个闪失......”他声音关切,手上力道却重得惊人,“皇城司可担待不起。”
  何年这才惊觉,他如今已是内侍身份,这般搀扶在旁人看来再寻常不过。
  可那冰冷的触感,却让她如芒在背,只能任由那只手如铁镣般扣着自己,一步步被带往皇城司诏狱。
  一路上,何年都在思考,她和李信业去过京郊汤屋的事情,怎么会被人发现?
  莫非.....穿过幽深的长廊时,何年忽然问宋檀,“你去过京郊汤屋?”
  宋檀目视前方,脚步未停。长廊两侧的宫灯,将他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唇角那抹冷笑,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格外刺目。
  “我去京郊汤屋,原是要将昔年埋下的合欢酒取出来,就此了断......”
  穿堂风过,吹得他靛青色的衣袂翻飞,他指尖在宫灯下泛着冷白的光。
  “谁知桂妈妈拉着我说......说你月余前和李信业去过汤屋,”他转头看向女娘,眼含讥诮,“她抱怨说不喜欢新姑爷,说新姑爷待女娘并不好,大冷天自己披着大氅,反倒叫女娘受冻.....还说若是我在......定然不会让你这般委屈......”
  “秋娘,你说可笑不可笑?连个粗使婆子都看得分明,都知道这世上究竟谁最爱你?谁将你捧在掌心?又是谁......”
  他眼神冰冷,那冷气似透过他收紧的指关节,箍在她后颈上。
  何年想要抽出手,却被他蓦地加重的力道,险些拽倒在怀里。
  他低笑出声,那笑声里浸着化不开的苦涩,出口的话却带着羞辱,“还是真如宋鹤所言,女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越是被作践,越要巴巴地贴上去?”
  他俯身逼近,浓烈的沉水香,混着几分血腥气扑面而来。
  何年想起曾听人说过,内侍最怕身上带味,故而都用极重的熏香遮掩。这香气熏得她喉头发紧,忍不住以袖掩鼻。
  “怎么?嫌脏?”宋檀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攥紧她掩面的手腕,一把将人甩在身后审讯用的黄花梨木椅上,那椅子年久失修,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我差点忘记了......”他冷笑着用脚尖勾过另一把椅子,皮革靴面擦过青砖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秋娘向来金贵,受不得一点异味?”
  落座时,他故意又往前凑了凑,让那股浓郁的沉水香,直往女娘鼻子里钻。
  “秋娘若是不如实招供,待会儿诏狱里的味道,可比这精彩多了。”
  “你让我招供什么?”何年稳住心神,微微偏头,鬓边珠钗轻晃,“这是我沈家的汤屋,莫非我去不得?我的夫君去不得?”
  宋檀眸光一冷,指节抵着案上两个下人的供词声音低沉,“秋娘不妨解释一下,案发当日,你和李信业,为何会出现在汤屋?”
  “自然是去沐浴温泉的……”何年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目光闲闲扫过宋檀,语调慵懒,“那日,将军兴致颇高,我便带他体验了一番。”
  她指尖抚上小腹,眼波微转,笑意更深,“说来也巧,这孩子……大抵就是那日怀上的。”
  宋檀眸色骤沉,指节捏得发白,案上烛火,映得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森冷骇人。
  他轻叩匣盖,机括弹开的脆响在静室里格外刺耳。
  半截焦黑的大氅残片,躺在丝绒衬里上,还有几片锦袍碎片,隐约可见是武夫所穿。
  “侍女青霭指认,你们共乘一匹黑马,几日后,将军府的侍卫带走了黑马......”
  宋檀用银镊夹起残片,火光透过织物焦痕,在桌案上投出蛛网般的阴影。
  “而李信业当日穿得衣服,尽数烧毁了......”
  宋檀呼吸愈发灼热,带着几分难以自抑的紊乱,“若只是寻常沐浴,何至于此?”
  “秋娘......”他声音陡然转柔,却让人毛骨悚然,“诏狱的地砖,都是用罪臣之血浸透的。”
  他指节掐住女娘下巴,逼她看着证物,“至于这衣物的碎片,我找大理寺官兵核对过,和刺杀李寺卿的凶手对得上,秋娘若是不说清楚……”
  何年并不避闪,直视他猩红的双眼,“武将的衣裳,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样式。”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至于为何焚毁......夫妻闺帷之事,宋勾当也要过问?那衣物上沾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嫌侍女们看了臊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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