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庆帝冷眼旁观众人反应,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礼部即日筹备选秀事宜,务必严谨周全。”
  礼部尚书沈清介,正待要站出来领命,御史中臣郭路,已率先开口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他手持象牙笏板出列,在青砖地上重重叩首。
  “陛下选秀以充后宫,本是圣明之举。然臣斗胆进言,今岁南方雪患未平,北境边陲军饷未足,若此时大选秀女,恐非社稷之福。”
  他深吸一口气,笏板上已见汗渍。
  “《礼记》有云:国君不乘危,不徼幸。臣请陛下暂缓选秀,待来年丰稔之时......”
  他话未说完,庆帝眼中已闪现一丝烦躁,和掩饰不住的厌恶。
  “正是体恤生民多艰,朕才没有大肆选秀,仅限三品以上官员嫡女。既不扰民,又不动摇国本,郭卿何故如此危言耸听?”
  “况且,”庆帝目光如刀,接着道,“后宫秽乱频发,太后却年事已高,有心无力。且新春将至,太后还要操持宫宴。诸位卿家府中尚有主母掌事,朕身为一国之君,却连个执掌六宫的人都没有!!!”
  说到此处,他突然看向郭御史,冷笑道,“郭御史既然这般忧国忧民,不如去替朕分忧?南方雪患严重,朕就命你即日启程,督查王公赈灾事宜。省得你整日盯着朕的私事关心!”
  郭路闻言,獬豸冠猛地一晃,面色瞬间惨白。
  让他南下赈灾,无异于要了他的老命!
  沈清介有心缓解君臣僵持,站出来恭敬道,“陛下圣明,臣谨奉诏,即刻着礼部筹办选秀事宜。”
  他稍作停顿,又温言进谏,“至于新春宫宴,若陛下忧心太后操劳,臣可遣礼部礼官入宫协理。”
  庆帝拂袖道,“不必了。沈卿还需筹备元日大朝会,后宫之事自有内廷处置。”
  说罢起身,摆了摆手道,“退朝!”腰间玉带上的金銙叮当作响。
  群臣纷纷伏拜在地。
  庆帝大步离去的身影在晨光中拉长,只留下跪着的朝臣们,面面相觑。
  郭御史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心如刀绞。
  他膝下唯有静姝一女,自幼性子娴静。这两年及笄后,夫人才开始带着她参加些闺阁聚会,正悄悄相看着合适的人家。
  若入了那深宫禁苑......他不敢再想下去。
  沈清介起身整了整袍服,见郭御史仍跪伏在地,不由得暗自叹息。
  近来天子行事愈发独断。选秀这等大事,竟不与朝臣商议就直接下诏。这分明是告知,而非征询。
  君王乾纲独断本非吉兆,可这选秀、肃清后宫,说到底都是天子家事。他们这些外臣,又能置喙什么呢?
  沈清介缓步踱出殿外,眉宇间的忧虑更深了几分。两个儿子紧随其后,脸色也不好看。
  待坐上自家马车后,沈初轩才压低声音道,“父亲,三娘是否也要报名参选?”
  沈清介沉重地点了点头。
  三娘本是庶出,因性子乖巧恭顺,得夫人喜爱,便记在了嫡母名下。原想着能许个更好的人家,谁曾想反倒要送进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也不知道夫人得知此事后,会作何反应?
  沈初明闻言,脱口而出道,“幸好秋娘已经出阁了......”
  话一出口便自觉失言,偷眼去瞧父亲脸色。却听沈清介也轻叹道,“是啊,幸好秋娘已经出阁了。”
  沈初明心头一热,正欲说父亲果然更疼秋娘,却听沈清介继续道,“三娘性子沉稳,若是她入宫,虽然令人不舍,倒也不必过分忧心。”
  三娘未必得宠,但不至于给家中惹祸。
  至于秋娘......
  沈清介眼前浮现出女儿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和那烈马般的性子,不由得摇了摇头。若她入宫,怕是早晚要闹出祸事来。
  青帷马车缓缓停在沈府门前,沈清介刚踏下轿凳,便见廊下立着个杏色身影。
  何年裹着织锦斗篷,领口一圈白狐毛衬得她笑脸愈发夺目,此刻正朝门外张望,等着父兄回府。
  “胡闹!”沈清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眉间皱出深深的沟壑。
  “小产才过多久,就敢冒着风雪回来?太医开的方子可都按时用了?”
  何年绞着斗篷系带,委屈道,“女儿知道父兄挂心,特意回来让您们瞧瞧......”
  说着轻巧地转了个圈,藕荷色裙裾在雪地里绽开。
  “父亲且看,母亲日日遣人送来的千年老参、血燕窝,女儿都按时用了。如今气血充盈得很,就是骑马射箭也不在话下。”
  沈清介仔细端详,见她双颊确实透着血色,这才稍缓神色,却仍板着脸道,“纵是如此,也不该任性妄为。”
  二兄沈初明也走上前,伸手替她拢了拢斗篷,“快进屋去,仔细着了凉。”
  何年撇撇嘴,挽住二兄的手臂往屋里带。
  转过影壁,就见厅堂里的沈夫人,正指挥侍女们布菜。
  蒸腾的白雾,模糊了窗上的冰花纹。
  炭盆噼啪作响,众人正要落座用膳,老管事却急匆匆跑来,禀告道,“老爷,街上刚贴了皇榜,说是要在三品以上官家选秀女......”
  “选秀?”何年手中的银箸一顿,“这寒冬腊月的时节?”
  沈清介叹了口气,“后宫无人主事,太后年事已高,新春宴又迫在眉睫,圣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原想等家宴过后再提此事,可如今皇榜既出,怕是早已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沈清介看着满桌精心准备的菜肴,却已失了胃口。
  朝会刚过,皇榜就贴了出来,天子这是在提醒朝臣们:皇命已下,再无转圜余地。
  也是在警告朝臣们,他心意已决的事情,朝臣们也无资格置喙。
  何年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禁军接连查出后宫秽乱之事后,庆帝分明在刻意架空周太后,连诰命夫人的册封礼都绕过慈宁宫,怎的突然又让年迈的太后操持新春宴?
  若当真体恤太后,宫中没有皇后,还有贵妃、贤妃,何须劳动太后?而且这种宫中宴席,月余前宋皇后就在筹备,现在只剩收尾的工作,哪里需要费神费力?
  更蹊跷的是这时节选秀......
  何年脑中辗转回思,不得其解。蓦地回神,发现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三娘身上。
  向来安静温顺的庶妹,此刻攥紧了帕子,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慌。
  她这才恍然,自己一心琢磨着天子此举的背后深意,却忘了按皇榜要求,三娘正是适龄待选的官家女。
  “三娘不能去。”沈夫人突然放下银箸,发出‘叮’地一声脆响,“我已在为她相看人家,心中已有......”
  “母亲!”沈初明急声打断,“这可是皇榜昭告天下的事,岂是能随意推拒的?”
  沈尚书望着满桌菜肴,最终只疲惫道,“先用膳吧。”
  这短短四个字,却像一把钝刀,磨在每个人心口。
  饭毕,沈尚书带着两个儿子匆匆去了书房。沈夫人红着眼眶,紧紧攥着三娘冰凉的手往暖阁走。
  何年与两位嫂嫂对视一眼,也默默跟了上去。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沈夫人将三娘搂在怀里,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大儿媳王氏忙递上帕子,“母亲且宽心,三妹妹性子沉稳......”
  “你懂什么?”沈夫人突然激动起来,“那宫里吃人的规矩,步步都是陷阱,三娘这般绵软的性子......”她颤抖着抚过三娘的发髻,”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你记在我名下......”
  二儿媳小王氏,轻轻按住大王氏的手,示意她体谅婆母此刻的心情。
  见婆母实在哭得伤心,她也只能柔声劝道,“母亲且往好处想想,若能得个位份,也是光耀门楣......”
  “胡说!”沈夫人猛地抬头,眼中泪光闪烁,“她父兄若是有出息,那才叫光耀门楣。那些个把女儿送进宫求富贵,妄图拿女儿攀附权贵的,和卖女求荣何异?”
  何年站在窗外,望着越下越大的冬雪。
  嫂嫂和母亲的话飘进耳中,她心头愈发清明:庆帝此举,分明是要借选秀之名,行挟制之实。
  那些送入宫中的贵女,都将成为牵制朝臣的棋子。
  三娘若入了宫,沈家从此就算不是被捏住命脉,至少父兄行事也要更加忌惮......
  而沈家如此,郭御史那里......
  何年冷不丁开口道,“三娘若是不愿意进宫......我倒是有法子......”
  她想起三娘前世,嫁给一个外放的录事参军,姓陆,名修武。家世门第虽不显赫,却是个重情义的。
  前世沈家败落时,他对三娘不离不弃,想来两人应当十分恩爱。
  何年迎着母亲和三娘的目光,幽幽道,“眼下若贸然说有婚约,难免落个欺君之罪。不如找个门第低微的人家,就说三娘春日游湖时不慎落水,被其所救。两家私下有了口头之约,只因对方尚未建功立业,故而未敢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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