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她粗糙的手掌,轻抚过儿媳的发顶,“仲石出征前特意嘱咐过,府中诸事都要听你安排。”
  何年闻言一怔,却见老夫人神色凝重起来,“唯独这件事,母亲不能依你。“
  她挺直腰板,眼中闪过战场上的锐利。
  “要回北境,也该是你去。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能陪你们说说话,死了正好去见你公爹,岂不两全?何故还要费力折腾?”
  “更何况,”老夫人轻笑道,“本朝以孝治天下。就算那昏君再糊涂,也没有无故诛杀功臣母亲的道理!”
  何年握住老夫人的手,温声道,“母亲既不愿离京,那我就再想想别的法子。”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深沉的忧虑。
  母亲似乎以为,即便是九五之尊,行事也当遵循天理人伦。可何年比谁都清楚,史册上的帝王无非两种:一种如唐宗宋祖,畏天命、畏人言,愿在青史上留个圣君之名;另一种则如隋炀商纣,既破其罐,索性摔个彻底。
  自宋家倾覆以后,何年便敏锐感知到,那御座上的君王,分明正在妄图挣脱,这重重礼法的束缚。
  而在这王权至上的世道,一旦帝王决意放纵,什么孝道纲常,什么功臣遗孀,都不过是蝼蚁罢了。
  除非闹到民怨沸腾、烽烟四起,否则这天下百姓,谁不认定坐在龙椅上的就是天命之子?就像前朝那位暴君,史书上不也照样写着,‘承天受命’四个字吗?
  .....................
  此时此刻,大宁的天命之子,斜倚在蟠龙榻上,手中琉璃盏里的琥珀酒液,晃出细碎金光。
  他醉眼微醺地睨着宋檀,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你害得小沈氏落了胎,她竟能容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宋檀一袭簇新内侍服跪得笔直,衣襟上银线绣的云纹,泛着森森冷光。
  他这身打扮,与在将军府时判若两人。
  那时他故意弄散鬓发,让官袍沾满泥渍,连靴帮都蹭得灰扑扑的,好叫自己看起来更加可怜。
  而面见天子前,他特意换了身新衣裳,交领处严丝合缝地贴着脖颈,束腰的犀角带将身形勒得如修竹般挺拔,连袖口的三道褶都熨得棱角分明。
  殿中明珠辉映,更衬得他面容如玉,哪还有半分狼狈相。
  庆帝眯起醉眼,指尖摩挲着琉璃盏边缘,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朕倒是好奇,她既然待你有情,怎么你一问话,她腹中胎儿就没了?”
  他忽然倾身向前,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寒光。
  “莫不是......你不愿意让她怀上李信业的孩子?”
  宋檀知道庆帝近来多疑,立刻以额触地,辩解道,“陛下,奴才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故意耽误陛下的大事!实在是秋娘向来娇弱,皇城司又阴冷潮湿......”
  他抬起头时,眼中恰到好处地泛起红丝,“是奴才考虑不周,奴才愿意将功补过。”
  宋檀缓缓直起身子,双手交叠置于膝前。
  “奴才知道,陛下近日为两桩事烦忧。周家旧部势力盘根错节,沈尚书又力荐王公入阁。”
  他直视庆帝时,眸中闪过一丝锐光,“奴才有办法,解决陛下的燃眉之急。”
  “什么办法?”庆帝把玩着手中的酒盏,被他勾出三分兴致。
  宋檀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如丝绸般滑入庆帝耳中。
  “陛下,近日宫女与侍卫私通之事,已令周佑宁如芒在背。依臣之见,待其惶恐自请出宫之时,陛下不妨面露难色,以太后娘娘年事已高、需至亲陪伴为由,温言挽留,以显天家恩德。”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届时,陛下可顺势赐婚昭怀公主。驸马都尉位列超品,公主府又毗邻宫禁,既全了周公子侍奉太妃的孝心,又彰显陛下对周家的特殊恩宠。如此安排,朝野上下必当称颂陛下仁厚。”
  庆帝手中酒盏,忽然停止转动,他意识到此计的毒辣之处。
  “按照本朝律例,驸马既尚公主,即为公主之臣,不得入朝堂预朝政。陛下明升实降,看似恩宠,实断仕途。纵周家树大根深,周佑宁也再难染指半分权柄。”
  庆帝眼中精光一闪,放下酒盏,大笑道,“好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只是......”他眉头微蹙,“昭怀年长周佑宁三岁,且身染恶疾,这......”
  宋檀躬身道,“陛下,民间素有‘女大三,抱金砖’之说。至于公主贵恙......”他意有所指道,“据臣所知,自三皇子入狱后,公主凤体已渐康复。”
  见庆帝仍有疑虑,宋檀继续道,“若陛下仍不放心,不妨借此次整顿宫禁之机,坐实他们之间的......私情。”
  “如此甚好!”庆帝立刻展颜,“卿果然机敏,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处置。”
  宋檀伏身谢恩,“臣领旨。至于陛下忧心的第二桩事......”
  他声音渐沉,“朝臣们逼迫陛下任用王公入阁,陛下若是照办了,日后必受制于人。届时废除皇城司之议再起,陛下恐将......形同傀儡。”
  他话音一顿,眸中幽光闪烁间,划过一丝令人心惊的暗芒。
  “陛下之所以处处被动,究其根本,皆因陛下手中缺少,制衡朝臣的棋子!”
  宋檀整肃衣冠,郑重叩首道,“陛下承天景命,统御四海,然六宫虚位,中宫久旷,此非社稷之福也。臣斗胆进言,请开选秀之制,广纳淑媛,以固国本。”
  “选秀女入宫,可稳朝局而制权臣。陛下试想,若使朝中重臣嫡女入侍宫闱,则其为保女儿荣宠,自当敛翼俯首,听命于陛下。”
  “而广纳秀女,方能开枝散叶,可衍皇嗣而绝觊觎。陛下正值春秋鼎盛,然东宫未立,难保宵小不生觊觎之心。唯有早立储君,方能安天下臣民之心,固陛下万世之基。”
  庆帝听罢,眼中骤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
  “有趣......当真是有趣至极!”他缓缓直起身子,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的畅快
  “宣云啊,宣云......”庆帝走到宋檀身边,俯身捏住他的下巴,“你可知你姐姐,过去常常对朕说什么?”
  天子袖间的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庆帝幽幽道,“她常对朕说,天子当勤政爱民,不可沉溺女色......”
  “没想到......”他眸光跳动如野火,“如今你却劝我广纳女色......”
  不等宋檀回应,庆帝松开手,朝着薛公公吩咐道,“拟旨!即日着礼部筹备选秀事宜。至于人选......”
  天子抬头时,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就按宣云所言,优先考虑朝中重臣之女。”
  宋檀伏在地上,看着庆帝的龙靴从眼前掠过。那双靴子上绣着的五爪金龙,此刻正张牙舞爪,仿佛要撕碎所有枷锁。
  第123章
  ◎身不由己◎
  岁末的最后一个早朝,庆帝身着绛纱袍,头戴通天冠,端坐在文德殿的御座之上。
  殿角金猊炉吐着龙涎香,青烟袅袅间,群臣按班次鱼贯而入。
  不一会,殿中朱紫公服次第展开,在金砖地上铺就一片锦绣。
  庆帝强忍着颅内的阵阵刺痛,抬手道,“众卿平身。”声音里带着宿醉后的沙哑。
  连日来的心绪郁结,让他愈发沉溺于琼浆玉液。此刻酒意未消,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姿,让通天冠垂下的玉旒,遮掩住眉间的倦色。
  整个早朝,他都以手支颐,神色淡漠地俯视着殿中群臣的争论。
  曾几何时,他会为每一个奏议焦虑不安,为每一句谏言辗转反侧。而今,他发现自己竟能如此疏离地坐在御座上,恍若在观赏一场皮影戏。
  那些往日让人夜不能寐的朝堂纷争,此刻看来,不过是蝼蚁争食般的无聊把戏。
  这种抽离感让他既陌生又愉悦,就像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醒来,冷眼旁观着梦中那个惶惑不安的傀儡皇帝。
  等到群臣奏议完毕后,他才站起身,环视殿中诸人,缓缓开口道,“朕承天命御极以来,夙夜忧勤,惟恐负先帝之托。然中宫之位空悬,恐非宗庙之福也。”
  威严的声音,在文德殿回荡。
  不等群臣揣摩明白圣意,侍立在御阶下的入内内侍省都知,已展开明黄绫诏书,高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乾坤定位,阴阳协和,今皇后之位虚空,六宫无主。着即开选秀之制,着令三品以上官家年十六至二十岁嫡女,具名呈报礼部,择贤良淑德者入宫侍奉。钦此。”
  庆帝抬手示意都知退下,犀利目光扫过殿内众臣。
  “此次选秀非同小可,入选者皆有望承继凤位,母仪天下。朕望诸卿以国事为重,莫存私念。”
  众臣闻听天子此言,神色各异。有面露喜色者,亦有眉头紧蹙者。
  那些真心疼爱女儿的,此刻心中苦涩难言。谁愿将掌上明珠送入深宫,从此骨肉分离?
  而如张贞这般汲汲营营之徒,却只叹圣旨为何只让嫡女入选。他有六个女儿,恨不能都送入后宫,替他笼络圣心,铺就青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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