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宋檀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她对他的不在意,让他恨透了她。故而知道她的孩子没了,哪怕这会给他招来麻烦,他也觉得痛快极了!可知道她过得不好,甚至在婆母面前备受磋磨,却并不能让他觉得快活。
  “秋......”那个在心底呼唤了千百遍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却在舌尖打了个转,硬生生咽了回去。
  沈初明那日的羞辱言犹在耳,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所有冲动。
  “夫人突然告诉我这些......”他斟酌着词句,声音有些发紧,“是有什么打算吗?”
  何年拭去眼角的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不必太过自责。就算没有皇城司的事情,或许我腹中这个孩子,也是保不住的.....”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苦涩,“我早就请大师算过,婆母与我八字相克,她命中带煞,专克我腹中子嗣......”
  宋檀心头一热,不假思索道,“秋娘想要我怎么做?”话一出口才惊觉失言,慌忙改口,“我是说......夫人若有需要.....”
  “我并非要你做什么。”何年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只是这些日子,婆母骂得越发难听了,你权当听我发发牢骚罢。她这种北地蛮妇,大字不识几个,整日嚷着要回北境。说什么京城规矩多,不如在军营自在......”
  何年轻笑一声,那笑声却透着几分寒意,“有时我真想,若能把这尊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大佛,给送回北境,我这身子骨,也能再好些了......”
  宋檀眸光一沉,指节在袖中不自觉地收紧。
  他抬头望向那扇半闭的窗棱,薄如蝉翼的纱帘后,女娘面容掩映之间,只觉若隐若现,叫人看不真切。
  他忽而想起那日病榻前,她曾劝他放下,还说‘人生就是不断失去’这类的话,那时他只觉得她虚伪,如今细想,这话里藏着的,分明是她自己的血泪。
  她这样才华卓绝的京城贵女,却嫁给武夫为妻,从来矜贵骄傲的性子,却要被粗鄙妇人日日磋磨......这何曾不是失去?
  宋檀忽觉心口发疼。
  她的那些算计,难道是她嫁入将军府后,为自己谋一条生路的无奈之举?
  第122章
  ◎狠毒之计◎
  日影渐高,檐角的冰凌开始消融。
  阳光穿过云翳,将庭院的积雪晒得松软。微风带起细碎的雪沫,在光线里打着旋儿,宛如一场细小而无声的雪霰。
  何年半倚在窗边,阳光斜斜地漫进来,描摹着她素白的衣袖。
  她微微眯起眼,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明亮晃了神。
  “宣云,”她忽然开口,“你瞧阳光这样好,”她轻声道,“你该去外面的天地看一看。”
  “你自幼熟读经史,应当知道皇城司是条不归路。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弄权的宦官,能有好下场。”
  女娘指尖隔着窗纱,描摹着投映其上的光影。阳光透过纱孔,在她指节上留下细小的、跳跃的光斑。
  她启唇轻唤,那声音里带着冬日暖阳特有的通透。
  “你不像我,是个深闺妇人,困于方寸之间,犹如涸辙之鲋。你尚可著书立说,效太史公之志;亦可携琴访友,学嵇康之逸。江南烟雨可题诗,塞北风雪能入画,便是无所事事,赏遍山水又何妨?”
  “这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身?你何苦因为无谓的仇恨,自囚于这方寸牢笼,这般作茧自缚?”
  宋檀跪在檐下,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她的窗根。
  他仰头望去,模模糊糊只能看见,她指尖的素白在光下闪烁,宛如一点将化未化的雪星。
  “可......”宋檀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像是咽下了一整块烧红的炭,“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句话在唇齿间碾过,带着铁锈味的疼。
  在女娘诉说婆母锉磨之苦时,他心中翻涌着矛盾的情绪。既心疼她的遭遇,又忍不住怀疑这是她设计的骗局。
  直到她纤指轻扬,引他望向如洗长空,他才惊觉自门庭倾覆以来,他终日怀铅提椠,心里揣着一把尖刀行走,已经许久没有注意到擦肩的晨昏暮霭,头顶的云卷云舒了。
  宋檀缓缓摊开手掌,任那缕天光在掌心蜿蜒流转。
  那温度让他想起许多少年往事,许多他与秋娘耳鬓厮磨的过往。
  久远得像个梦境。
  是的,一个梦。
  醒来后,他什么都没有了。
  宋檀眼底阴翳再度聚拢,他声音冰冷如寒潭。
  “想来秋娘应当明白......这温暖不过是冬日的假象。再过几个时辰,日影西斜,寒气便会重新漫上来,让一切又回到冰冷的原样。而我......”
  他收拢手指,仿佛要抓住那缕转瞬即逝的暖意,“终究要回到那阴冷黑暗的地方。”
  宋檀倏然抬首,目光如刃,直刺向那扇雕花窗棂。
  那窗纱极薄,被光线一照,几乎成了半透明的,隐约可见两道视线,在浮动的光影中猝然相接。
  就在这时,疏影的惊呼,如冰锥刺破寂静。
  “老夫人......您......您怎么来了?”
  她特意遣散了院中侍女,就是为了方便娘子说话,没想到却害得无人通报。
  何年听到婆母在外,脊背陡然绷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方才那些‘北地蛮妇’、‘粗鄙不通文墨’的怨怼,若是被婆母听去了......何年根本不敢想后果。
  她与宋檀这番剖白,是交织着真心与算计的。
  何年知道那日审讯时,故意拿欢好之事刺激他,扰乱他的心智,无形中也是在伤害他......
  但那是不得已之举。
  平心而论,她并不愿看他活在痛苦中,被仇恨蒙蔽心智。
  于是,她故意说婆母日日苛责,既是示弱,让他明白‘同体大悲’,自己婚后亦是举步维艰。更是为日后送婆母离京做铺垫。
  宋檀未必会尽信她的话,但等到她设计送走婆母时,他至少不会过于阻拦。
  可何年万万没想到,婆母会在此刻突然现身。
  就在何年还未从震惊中回神时,廊下已传来婆母的呵斥声。
  “日头都晒到头顶了,还没起来问安!你们世家大族的女儿,就是这般教养?连伺候婆母的规矩都不懂!”
  她本是武将出身,即便平日里温声细语,那嗓音也浑厚有力。此刻怒意上来,更是声若洪钟,震得檐下冰棱簌簌直落。
  宋檀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檐角融化的冰水,一滴接着一滴,清脆地坠落在青石地板上。
  老夫人那刺耳的呵斥声,让宋檀的心,也跟着那水珠,一点点沉下去。
  秋娘平日,就是被这悍妇欺负吗?
  他不由抬头去看女娘。
  却听女娘隔着窗纱轻声道,“母亲教训得是......”声音虚弱地发颤。
  “只是儿媳方才小产,太医千叮万嘱要卧床将养三日,这才怠慢了晨昏定省......”
  何年说话时,鼻尖都是酸的,眼底也泛着温热湿意。
  她知道这是婆母在配合她演戏。
  那些怨怼之词分明已被听去,可婆母非但没有当场发作,反倒顺着她的话头演下去。
  “肚子不中用,留不住孩子就算了,还这么娇气!想当年我在北境生孩子,撕块羊皮裹了就能上马杀敌!”
  老夫人说完,似乎才看到跪在檐下的宋檀,怒喝道,“这就是害我孙儿的阉人?”
  不等众人反应,她已如猛虎下山般扑上前去。
  “我这就打死你这畜生,为我孙儿偿命!!”
  宋檀脑门挨了她一巴掌,还未反应过来,疏影已跑上前,抱住了老夫人的腰。
  “老夫人息怒啊!皇城司的人打不得!”
  何年仓皇间抓起狐裘披在肩上,她顾不得整理散乱的青丝,便跌跌撞撞冲出门去。狐裘下露出半截单薄的寝衣,更显得她身形纤弱。
  “你还跪着干嘛?”她对宋檀道,“真要等着挨打不成?”
  见他仍不动弹,她扶着廊柱催促道,“快走啊!”
  宋檀踉跄着站起身,朝院门疾步奔去。
  刚走几步,他忍不住回望秋娘,却看见秋娘身边的侍女,将老夫人抱得死死的。
  那老妇虽骂骂咧咧,却始终挣脱不开,想来秋娘应当无事。
  而秋娘没有要他性命,庆帝那边,他就能交差了。
  毕竟天子是将他的性命,交由秋娘任意处置,而不是其他人。
  待宋檀离开后,何年才轻舒一口气,低声道,“母亲,进屋里说话吧。”
  暖阁内,何年绞着手中的帕子,面露愧色,“母亲,方才那些话,都是说给宋檀听的。如今天子重用鹰犬,儿媳实在担心母亲在京中的安危,故而胡诌母亲日日苛待我,为日后送母亲离京埋下借口......”
  “我省的。”老夫人出声打断她,“我知道秋娘品性,断不会无故乱说。你那般言词,自然有你的考虑。”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