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她说完一顿,似乎也意识到那个时候,天子还是很看重言官的。
  琥珀色的茶汤倾入盏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眉间的愁思。
  何年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寒暄道,“郭御史想必还在宫中赴宴吧?”
  她自然知道除夕宫宴的规矩,三品以上官员都要入宫伴驾,与天子共度家宴。而明日的大朝会,才是宴请满朝文武的正宴。
  正因朝中重臣皆赴宫宴,禁中上下忙得脚不沾尘,她才特意选在这个时辰,安排周佑宁与郭静姝相见。
  郭夫人听她问及夫君,温声答道,“尚未归来。今岁除夕,就只我与静姝母女二人......”
  她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老爷爱书成痴,平日年节就算不进宫伴驾,也是用完膳就去看书了。这些年若不是心系朝局,他早想辞了这身官袍,终日与典籍为伴了......”
  “至于长嫂......”郭夫人声音低了下去,“自那件事后,她就嚷嚷着要去庵里做姑子,被我好生劝住了。”
  她望向后院方向,窗纸上不见半点光亮,“如今连年夜饭都不肯出来用,终日闭门不出......”
  郭夫人轻叹了一口气,“待静姝嫁出去了,这个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了......”
  她话音未落,郭静姝已款步而来。
  何年抬眼望去,不由一怔,总觉得今日的郭静姝,似乎和以往不一样。
  她一袭藕荷色织金褙子,衬得她气质沉静而文雅,往日总是低垂的眸子此刻清亮如星,那股子书卷气,终于从怯懦中挣脱出来,整个人如明珠拭尘,光华内敛。
  与何年互相行礼后,李夫人牵着女儿的手,轻轻放在何年掌心。
  “秋娘,我们静姝向来腼腆,诸事......就烦劳你了。”话未说完,泪已先落。
  何年稳稳接住那双瘦削的柔荑,保证道,“夫人放心,我定会护静姝周全。”
  何年牵着郭静姝坐进马车,待马车辘辘前行,周围嘈杂声起后,她才打量着对面的女娘,柔声道,“静姝,你可想清楚了?”
  郭静姝正撩着车帘望向窗外,街市上的灯火在她眸中跳动。
  她转过头来,唇角噙着一抹淡笑,“我想清楚了,这是唯一的出路。”
  何年眸中难掩诧异。毕竟,她与周佑宁素未谋面,就算是为了躲避选秀,婚姻大事,她也不该如此反应。
  “你......不介意他曾出入南风馆?”何年试探着问。
  郭静姝放下帘子,面无波澜,看不出任何情绪。
  “选秀圣旨下来次日,他便修书与父亲,信中坦言昔日为北梁细作时,确曾委身南风馆,却只是权宜之计。他说那些只是逢场作戏,从未逾矩。若是得我为妻,定当以诚相待。”
  街边烟火的光亮,将她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她语气平静到好像在闲叙家常,而非自己的终身大事。
  “从前父亲常说,天下仰慕他学问的后生如过江之鲫,定要为我择个才德兼备的良人。可我瞧着父亲这般学富五车、守身如玉的君子,也难免有固执迂腐之处。母亲这些年......”她指尖抚着窗棂,轻轻摇了摇头,“过得也算不得舒心。我便想着,所谓良缘,不过是将母亲的日子重演一遍罢了。”
  “后来......后来见宋皇后那般家世显赫、才貌双绝之人,在深宫里也举步维艰,连个孩子都不能留住,可见男子给予的情爱,左不过如此。遇上知礼的,尚能相敬如宾;若遇着薄幸的,怕是要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垂下眼帘,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我自知样貌平平,性子又软,比不得旁人伶俐。既如此,又何必强求什么?横竖都是要过完这一生,不过是......各有各的劫数罢了。”
  窗外有卖花郎经过,叫卖声混着梅香飘进车厢,郭静姝的声音越发清冷。
  “更何况,父亲如今触怒天颜,即便只是因为性子耿介,不懂变通,在陛下眼中也已成忤逆之臣。我若入宫,只怕......只怕......连做个摆设都不能。”
  她唇畔挤出苦笑,“嫁给周佑宁后,我想劝父亲致仕归乡。他年事已高,带着母亲过些安稳日子......”她声音渐低,“至于我......既然都是要过完这一生,那便......如此活着吧!”
  何年心头一震,不由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看似温婉的姑娘。她那双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下,竟藏着这般通透的世情洞见。难怪古人云‘静水无波,而涵万象’,往日竟是自己小觑了她。
  “你既已想得这般明白,我便放心了......”何年握了握她的手,“我还担心你心悦宋檀,不肯......”
  话到此处,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陡然止住,“是我多虑了!”
  早知郭家小娘子是这般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当初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倒显得多余了。
  可提起宋檀时,何年还是在她面上,捕捉到一抹古怪的凝滞之色。
  见何年目露疑惑,郭静姝低声道,“万寿节那日,我在皇后宫中事,不慎将姐姐送我的香囊遗失了。回府后,许是亲眼目睹宋皇后小产受了惊吓,我一连数日精神不振。姐姐得知后,不仅重新缝制了香囊,还特意放入从大昭寺求来的护身符,为我消灾祈福。当夜我心中惧怕,便将香囊紧抱怀中入睡,夜里竟然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梦......”
  “什么梦?”何年忽然倾身向前,心头不自觉地揪紧。
  “说来实在荒唐......”郭静姝眼神飘忽,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颤动的阴影。
  “我梦见元和三年的冬至日,你邀请一众贵女去将军府小聚。而我......竟死在你们府上的白莲塘中......”
  ‘啪嗒’一声,何年碰倒了一旁的杯盏。
  “我也做过这个梦......”她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醒来后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你我未曾有过交集,你为何那般讨厌我,为何要跳入冰冷的湖水里。任由我说破嘴,也没有人肯信,我当时并不曾为难你......”
  “你既做了这个梦......”何年眼里映出几分急切,“可否告诉我,梦里你为何要跳湖?”
  烛花‘噼啪’爆响,郭静姝望着两人交叠的双手,迟疑道,“其实......”
  那段梦魇般的记忆,像一根倒刺般深深扎在她心底,每每想起都让她喉头发紧,眼眶发热。她脸涨得通红,羞于启齿那可怖的经历。
  可当她抬眼看向女娘关切的目光,又想起父亲遭人构陷时,是眼前人雪中送炭;皇后宫中也是她护自己周全,就连这次的事情也全赖她帮忙......
  郭静姝垂下眼睫,避开女娘灼灼的目光,半响,才道,“其实......”
  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其实......是因为你身边的李妈妈,递给我一面菱花镜。”
  郭静姝强忍着哽咽,艰难道,“她说......说是娘子命她交给我的,让我对着镜子......看清......看清自己几斤几两......”
  话至此处,她猛地咬住下唇,将失控的泣音咽回喉咙。
  “菱花镜?”何年不解,“我未曾如此交待李妈妈,定然是她从中挑拨。可你为何因这句话,就折了自己性命?”
  郭静姝指节捏得发白。
  她也是死后才知,沈娘子并不知情。且沈初照的奶娘李妈妈,现下就因构陷主子关押在御史台,这等恶毒仆妇的话,自然不能信。
  “那面手镜.....”郭静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让我想起最不堪的遭遇。我当时只当你们是一伙的,故意拿这个来羞辱我.....羞愤之下,我就......”
  何年敏锐地察觉到她话中的异样,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他们是谁?”
  郭静姝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在衣衫上洇出湿痕。
  “梦里,我去西园雅集淘些古籍,总能在那里遇见宋家三郎。他待人接物温润如玉,言谈举止皆是君子风范......”
  “而且......”郭静姝顿了顿,才接着道,“家父身为御史中臣,因直言进谏得罪了不少权贵,那年上元夜宴,便有权贵之子借酒装疯,当众发难于我。是宋小郎君挺身而出,替我解了围......”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恍惚,映着眼底水光潋滟,颇有物是人非的感慨之态。
  “我只当他是正人君子,故而从未防备什么......”
  “后来......”郭静姝的声调几乎破碎,“他时常借故与我攀谈,渐渐熟络起来。直到......直到那日他邀我去画舫赏湖光雪色......”她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明知不妥,却还是......”
  郭静姝的叙述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何年看着她的脸色瞬间惨白,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
  “结果等在那里的......等在那里的......不是宋小郎君,而是他的兄长宋鹤。宋鹤说我父亲不知天高地厚,既然敢处处为难宋家,那他便要,便要让宋家的下人们......都来尝尝郭家女娘的滋味......”
  郭静姝的瞳孔剧烈收缩,单薄的肩膀,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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