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他说的那些话......”郭静姝死死闭着眼睛,泪水却还是从睫毛间渗出,“比这还要龌龊千倍万倍......他说要让我成为这世上最肮脏的女子,要让我父亲......让父亲这个以清正闻名的孤臣......沦为天下的笑柄......”
话未说完,她已忍不住干呕起来,仿佛要把那些肮脏的记忆都吐出去。
何年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却摸到一手冷汗。
“没事的,都过去了......”何年将人一把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却坚定,“那只是个噩梦,今生绝不会重演。”
但她心里知道,那不是噩梦,那是郭静姝的前世。
何年垂眸看着怀中哭泣的人,想到自己虽未重生,却因李信业重生的缘故,这才忆起前世种种。所以......郭静姝,大约也是因着自己所赠香囊,乃至圆明法师亲手加持的护身符,冥冥中牵动因缘梦到前世罢......”
“静姝,你若实在难受,就不必说了。”何年用绢帕轻轻拭去她额角的冷汗,柔声道,“你只需告诉我,那镜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何年实在想不通,将军府中,为何她看一眼镜子,就投湖自尽了。
郭静姝的嘴唇哆嗦着,每个字都宛若血肉里生生剜出来的,听得何年也心惊不已。
“那画舫里......四壁都嵌着铜镜......他们按着我的头......逼我......逼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泪水砸在何年手背上,烫得惊人。她能感受郭静姝所经历的非人折磨。
何年突然将人紧紧搂住,心疼道,“莫要再说了。”
怀中的身躯剧烈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哀鸣。
“那些下人们行事时......宋鹤就倚在......倚在描金铜镜旁......”
她的声音绝望般平静下来,“他一笔一笔......将我的不堪......绘成了春宫图......事后我......我本想一死了之......可他却说......若我敢寻死......就把这些画......散到全京城的勾栏瓦舍......让天下人都看看......”
何年心头骤然雪亮。
宋鹤此人,本就是个以摧折人心为乐的衣冠禽兽。他不仅要玷人清白,更要诛心毁志,这才刻意令静姝,在铜镜中目睹自己的不堪。而那面菱花手镜,已然化作她挥之不去的梦魇,成了刻进骨髓的禁忌之物。
而宋鹤深谙此道,将军府的莲花池旁,他只需让李妈妈这个老虔婆,两边虚传消息,再提前将手镜放入静姝手里,心志早就被摧毁的女娘,自然会产生应激反应。
而且,静姝还会以为,自己不堪的遭遇,早就沦为她们圈子里的笑料。万念俱灰之下,她再也活不下去了。
郭静姝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衣襟上,满眼都是憾恨与不平。
“我死以后,魂魄滞留人间不得往生,亲眼见宋鹤持着那些不堪的画作,威胁家父自绝于世,否则便将这腌臜画作散入坊间,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知道向来守礼的御史中臣家,养出了个不知廉耻的女儿......父亲悲愤交加,最终......最终只能......只能纵身跃入那冰湖......”
何年强忍着痛苦安慰她,“那不过是个噩梦罢了,梦里都是相反的。”
“可那不是梦!”郭静姝突然抬头,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虽然时序错乱,但宋小郎君确实主动接近我,宋皇后确实有了身孕,大梁三皇子也如约来京......”她的语气越来越急,“只是,这些按部就班发生的事情,却产生了变故,倒像是......有人刻意在扭转因果......”
她猛然抓住何年的手腕,“是姐姐做的吗?”
何年望进她含泪的眸子,唇角泛起一丝温柔的弧度,“非我一人之功。”她将郭静姝冰凉的手拢在掌心,“但我向你保证,那些悲剧,今生绝不会重演。”
马车缓缓停在御街转角处,何年取出一个精致的鹿头面具,递给郭静姝。
“这是周小郎君亲手所制。”
灯光下可见面具薄如蝉翼,边缘绣着并蒂莲纹,内侧还衬着柔软的云纹绸,恰好能遮住她方才哭红的眼睛。
何年帮她系上丝带,指尖拂过她耳后的碎发,“待会儿你若遇见同样戴着鹿头面具的人,便跟着他走就行......”
除夕夜的御街上,各色面具在灯火中流转,成双成对的眷侣穿梭其间。
何年戴着一副赤狐面具,尖耳处缀着流苏,她先一步踏下马车,转身搀扶戴着鹿头面具的郭静姝。
她今日特意带郭静姝前来,正是为了让这对明日就要‘偷梁换柱’的年轻人见上一面,也好彼此认个脸熟,免得明日闹出什么岔子。
正行走间,一队傩戏艺人踏着鼓点而来。
为首的方相氏戴着青铜饕餮面具,獠牙在火光中泛着寒光。他手中桃木剑凌空劈砍,剑穗铜铃叮咚作响。十二名童子戴着魑魅魍魉面具紧随其后,手中黄豆如雨点般抛洒,在灯火中划出金黄的轨迹,正是‘撒豆驱疫’的古礼。
几个戴着月兔面具的小娘子,嬉笑着从她们身边掠过,身后跟着麒麟面具的郎君。
人潮涌动间,一道颀长的身影,如青松般自熙攘人群中显现。
何年不动声色地松开搀扶的手,任由郭静姝被涌动的人流,推向那个戴着鹿头面具的郎君。
她自己的狐狸面具,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很快被人群淹没。
人头攒动中,周佑宁单手虚护在郭静姝身侧,既不过分亲近,又不失体贴。
虽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青铜鹿面下,隐约可见他线条分明的下颌。行走时肩背笔直如尺量,墨色澜袍纹丝不动,在喧闹的街市上,竟显出几分超然物外的清贵。
郭静姝被身侧人护着往前走去,最后回望时,只见满街灯火如星河倾泻,那抹心安的身影,早已湮没在攒动的人潮中。
夜风拂过,她面具下的眸光动了动。
她想,她没有告诉姐姐,她是见过周佑宁的。
前世她死后,魂魄困在坟茔前,看尽月升月落,却始终不得往生。
直到第七日薄暮时分,残阳如血染红坟头积雪。一个身着玄色皇城司制服的男子踏雪而来,他腰间青玉鱼袋轻晃,禁步上的流苏泛着微光。
靴底碾碎碎冰的声响,是这寂寥坟地许久未闻的人声。
男子在碑前单膝触地,玄色大氅如鸦羽般铺展在雪地上。
他将那些画着她衣衫凌乱、承受屈辱的画作,尽数烧毁在她的坟头前。
火折子亮起的瞬间,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她忽而身子一轻,人世间的最后羁绊,都化作了灰烬。
她也随着飞灰一道消散,终得往生。
第125章
◎原谅◎
绵延不绝的灯海,将整条御街映得恍如星河倾泻。
何年独自伫立在长街中央,目送郭静姝的身影,渐渐消融在流光溢彩的人潮里。
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转身朝着大昭寺的方向徐步而行。
除夕夜的大昭寺,笼罩在庄严肃穆的静谧之中。
正殿内,几盏长明灯在碧霞元君座前静静燃烧,将金身映照得忽明忽暗。香炉中的青烟袅袅盘旋,在经幡间缓缓消散。
而侧殿的往生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千百盏七星烛使得殿*内恍如白昼,烛火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将满堂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一排排灵位前,跪满了前来祭奠的家属。
他们有的白发苍苍,有的尚是孩童,此刻都虔诚地跪在那些刻满名字的石碑前。
檀香的氤氲中,一位老妇人颤抖着手,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央求道,“儿啊,娘包了你最爱吃的饺子......你吃一口罢......”
她粗糙的手指抚过石碑上的小字,浑浊的泪水滴落在供桌上。
一旁约莫十多岁的女童,努力将一串糖葫芦放在父亲灵位前。
“爹爹,这是你答应给我买的,现在......现在我分给你......”
何年抬手轻拢鬓边碎发,不动声色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眼前场景其实并不悲伤,甚至可以说得上温馨。
这些家属仿佛早已将泪水流尽,此刻只是带着金黄的炸年糕、油亮的烧肉和甜品......来和死去多年的亲人一同过年而已。
灯火将灵位上的名字映得熠熠生辉,烛影摇曳间,生者与满桌珍馐的影子投在朱墙上,与袅袅香烟交织成迷离幻影。
恍惚间,阴阳两界的界限就此模糊,生死相隔的至亲在这香火氤氲中得以重聚。
何年从疏影手中接过备好的食盒,准备供奉在李老将军的灵位前。
可当她走近时,却发现灵前已摆着几样点心,显然已有人先她一步前来祭奠。
而让何年感到诧异的是,这些黄澄澄的酥皮胡饼,撒着芝麻的奶糕,分明是边关风味,与京中精致的点心大为不同。
何年怔了怔,虽觉诧异,却也未及深思,只默默添上自己带来的几样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