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而就在前朝宴饮正酣之际,后宫的慈元殿内也渐渐热闹起来。
贵女命妇们身着节庆盛装,在女官的引领下渐次入席。
百盏琉璃灯尽数绽放,将殿顶描金彩绘的藻井映照得金碧辉煌,与殿外尚未消融的积雪交相辉映,更添几分新年的喜庆。
殿门外传来环佩叮当之声,周太后扶着周佑宁的手臂缓步入殿。
少年修长的手指,稳稳托着太后的手腕,那张如玉般温润的俊颜,在宫灯映照下更显丰神俊朗,引得满殿贵女纷纷侧目。
郭静姝抬眸望去,霎时红了耳尖,慌忙低头。
昨日二人戴着面具游玩,她只知他端方自持,是个有匪君子,并不曾见过他的样貌,也不知他竟然......
正心神摇曳间,忽瞥见秋娘促狭的笑意,顿时羞得连指尖都泛起薄红。
何年见郭静姝这般情态,便知她昨夜相中了人品,今天相中了容貌。
如此这般,何年也放下心来,不再为她仓促的婚嫁而担忧。
高座之上,周太后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她环视一圈后,缓缓道,“今日是家宴,诸位不必拘礼。”
声音不疾不徐,却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
话音方落,殿中珠环翠绕的贵人们,虽仍按品阶肃立,却已不似方才那般拘谨。
东首席位的朱贵妃,闻言莞尔一笑,“太后这般体恤,倒叫妾身们要放肆了。”
她语带娇嗔,眉间金箔花钿熠熠生辉,衬得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庞,愈发雍容华贵。
紧挨着她的刘贤妃低垂着眼帘,手中团扇轻轻一抬,恰好遮住了她唇边一闪而过的冷笑。她向来谨慎,即便太后开口免礼,她仍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西席处的昭怀公主,倒是爽利,闻言便笑吟吟地执起酒盏,起身朝太后遥遥一敬,杏黄蹙金衫上的鸾鸟纹,恍若在烛火中展翅欲飞。
礼毕归座时,她借着斟酒的姿势,不着痕迹地向何年倾身。
“昨儿尚寝局的记档,朱贵妃又得了红签......”
二人私语,淹没在宫女上菜的喧闹声里。
何年不动声色地扫过朱贵妃。这位新晋贵妃是殿前都指挥使朱忠的胞妹,庆帝昨日突然擢升其位分,更命其协理六宫事务。
这看似寻常的后宫晋封,实则暗藏玄机——庆帝分明是在借朱贵妃的恩宠,向前朝传递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凡忠心为天子效命者,必得厚赏。
朱贵妃此刻正广袖轻拂,在满座贵妇间从容周旋。她亲自为太后布菜添茶,又热络地与几位命妇攀谈,俨然一副六宫之主的做派。
周太后端坐在凤椅上,手中佛珠缓缓转动,冷眼旁观这一切,唇角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宴会正酣时,觥筹交错间忽闻一声脆响。
一个身着宫装的侍女,踉跄着撞向昭怀公主的案几,手中鎏金酒壶应声倾倒,琼浆玉液泼洒而出,顿时在公主杏黄色的蹙金宫衫上,洇开一片紫红色的斑驳。
“奴婢罪该万死!”那宫女面如土色,双膝重重跪落在地,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子。
朱贵妃凤眸微眯,连忙呵斥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快带公主去换身衣服。”她转头又换上关切神色,对昭怀柔声道,“偏殿备得有干净衣裳,公主且去更衣可好?”
昭怀蹙眉露出不悦之色,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终究还是起身离席。她身边的掌事女官芳穗姑姑,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昭怀随宫女步入偏殿内的更衣阁,熏炉中袅袅青烟,在菱花镜前缭绕。
她目光扫过早已备好的几套衣裙,这些衣裳看似是为临时需要换洗的贵女们准备,但昭怀明白,这就是专为她设的局。
沈初照早已提醒过她,他们今日要做局,促成她与周佑宁的亲事。
昭怀虽不喜武将联姻,但若对象是周佑宁这般俊朗之人,她倒也能接受。
可让她感到愤怒的是,他们竟敢用这般下作手段,来摆布她的婚事,简直是将堂堂公主,当作市井货物般算计。
玳瑁护甲深深掐入掌心,那刺痛却不及心头屈辱之万一。
昭怀指尖重重拨弄着面前的衣服,蛾眉紧蹙,“这般难看的花色,也配让本宫上身?”
那宫女本就是奉朱贵妃之命,在这里监视公主更衣,此刻慌忙福身,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恭顺,“公主息怒,事出突然,公主且将就一下......”
“将就?”昭怀眸光骤冷,护甲直指宫女面门,“本宫金枝玉叶之躯,你居然敢叫本宫将就一下?”
她广袖一拂,寒声道,“本宫为这次宫宴,特意备了两套新装,尚有一套海棠红蹙金云锦宫裙留在寝殿,你即刻去取!”
那宫女绞着衣袖,怯声道,“可奴婢还需听候贵妃娘娘差遣,若娘娘另有吩咐......”
芳穗姑姑见状厉声呵斥,“你这等笨手笨脚的奴才,连斟酒都能泼洒,娘娘还能指望你办什么差事?”
见宫女还在踌躇,昭怀断喝一声,“怎么?本宫使唤不动朱贵妃的人了?你杵在这里,难道让本宫亲自去取?”
小宫女目光闪烁,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案上熏香,那里面早已被替换成迷药。
按朱贵妃的谋划,此刻该有人来传话支开芳穗姑姑。待公主昏迷,自会有宫人引那饮了欢情酒的周佑宁前来。
正犹疑间,朱贵妃的贴身宫女果然疾步而来,“芳穗姑姑,娘娘请您即刻过去。”
芳穗蹙眉,“何事这般着急?”
那宫女凑近耳语,“娘娘饮酒后臂上起了红疹,瞧着与公主前日的症状相似,特请姑姑去辨一辨。”
见芳穗被引开,小宫女估摸着迷香该见效了,连忙转身去取衣裳。
待脚步声渐远,昭怀利落地掐灭熏香,正襟危坐间,郭静姝已款步走来。
“快换了我的衣裳。”昭怀迅速解开蹙金外衫递给郭静姝,“我穿你的衣裳出去。若有人问起,只说我不耐等候,自行回宫更衣去了。”
二人动作麻利地互换衣裳。
昭怀的杏黄宫装与郭静姝的浅绿襦裙,虽颜色迥异,但发饰却极为相似,这是早先约定好的。昭怀取下金冠藏在袖中,此刻发髻简素,倒与郭静姝平日装扮无异。
换装完毕,昭怀学着郭静姝惯常的低眉顺目之态,匆匆离去。
守在门外的宫女只见一道浅绿身影低头疾行,只当是郭小娘子整理妥当后离开,并未起疑。
毕竟这位不起眼的贵女,向来无人注目。
真正的郭静姝,则佯装昏迷卧于软榻,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绞着帕子。不多时,守候在外的宫女探头查看,见‘昭怀公主’已然昏睡,连忙去向朱贵妃复命。
朱贵妃眼波微转,向身旁心腹递了个眼色。那宫女立时会意,捧着雕花鎏金酒壶,不动声色地朝周佑宁的席位走去。
这场宫宴,一个月前宋皇后就在筹备。待其被废后,庆帝虽请周太后接手,但六局二十四司的要职,已被宋氏安插妥当。宋皇后胞弟宋檀时任皇城司勾当官,借着姐姐安插的人手,在尚食、尚寝等关键位置布下暗棋。如今朱贵妃所为,不过按计划行事罢了。
周佑宁余光瞥见宫女前来斟酒,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仍不动声色地接过酒盏。
琥珀色的琼浆入喉,不过片刻,一股异样的燥热便从丹田窜起,灼得他喉头发紧。他佯作微醺,扶案起身时身形恰到好处地晃了晃。
“这孩子,”周太后摇头轻笑,“你父亲当年可是千杯不醉的猛将......”
“侄儿怎敢与父亲相比。”周佑宁强压着体内翻腾的热意,嘴角仍噙着得体的笑
“姑母恕罪,容侄儿去外间醒醒酒,免得失仪。”
周佑宁拱手告退,步履虚浮地朝殿外走去。才转过朱漆廊柱,便有个身着靛蓝宫装的侍女迎上前来。
“周大人可是身子不适?”那宫女福了福身,声音刻意压低,“贵妃娘娘准备周全,特意在偏殿备了醒酒汤药,奴婢引您过去可好?”
周佑宁眯着醉眼打量来人,正是朱贵妃身边的二等宫女春桃。心下冷笑,面上却愈发显出醉态。
“有......有劳姑娘......”
穿过几重回廊,春桃将他引至更衣阁处。推门瞬间,周佑宁鼻翼微动,敏锐地嗅到空气中残留的迷香气味。
他佯装疑惑地皱眉,“这......这是何处?”
“大人稍候,奴婢这就去取醒酒汤。”春桃不等他再问,迅速退出门外。只听‘咔嗒’一声,铜锁已然落下。
周佑宁目光骤然清明。他朝向内室走去,果然见内间软榻上,躺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浅绿色裙裾铺展如莲叶,正是被设计昏迷的‘昭怀公主’。
周佑宁迅速从袖中,取出那柄拇指长的玄铁短刃,毫不犹豫地在左掌划开一道血痕。
殷红的血珠顺着掌纹滴落,尖锐的疼痛,瞬间压住体内翻腾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