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妇人们交头接耳的低语、孩童们好奇又畏惧的打量、巴图鲁们毫不掩饰的敌视,每一道视线都像带着倒钩的箭矢,恨不得将她这个异乡人钉穿在雪地上。
  “阿古拉首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巴图鲁忍不住开口,“抓来这个女人,狼主就真会回来?”他的声音里满是怀疑,手中的猎刀在皮裤上反复擦拭。
  阿古拉沉重地摇头,“计划有变。从今日起,你们要称她为狼主——她是月公主留在中原的血脉。”
  “什么?”众人哗然。一个身材魁梧的女猎人大步上前,腰间悬挂的狼牙骨链随着步伐铮铮作响,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何年。
  “就这个弱不禁风的中原人?她能像月公主一样徒手制服雪狼吗?她能在马背上连翻二十七圈弯弓射雁吗?”
  何年安静地站着,面具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光。
  “她不会武功,”阿古拉坦言,“骑术也寻常。”
  若真要以阿古拉的眼光来看,何年堪堪只是勉强会骑马。
  然而,听闻他这番言辞后,族人们骚动起来。
  老萨满拄着熊骨杖颤巍巍走出人群,“那她凭什么带领我们?北境的狼群,可不会追随一只绵羊。”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何年,不满道,“你看她,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
  阿古拉正要解释,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哄闹的人群,一个满脸冻疮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冲进来。
  “又倒下一个......是牧羊的其其格......”他呼出的白气混着哭腔,“柴火禁令再不解除,今晚至少还要冻死三五个老人......”
  老萨满将熊骨杖重重杵进雪地,苍老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嘶哑。
  “阿古拉,二十年来我们追随你出生入死。当初你说李信业是月公主血脉,是我们的小狼主,我们便倾尽全力助他复仇。你承诺过,只要夺回塑雪城,我们就能迁入城中,再不必受这风雪之苦。如今百年极寒降临,老人们冻得咳血,孩童们饿得哭不出声,你却带回这个弱不禁风的中原女子,要我们奉她为狼主?”
  萨满猛地扯开皮袄袖子,露出手臂上狰狞的箭伤,“这些为月公主挨的箭伤还没痊愈呢!阿古拉,你今日若说不出个道理来......”他颤抖的手按在骨杖顶端的狼牙上,“就让长生天来评评理!”
  “我能让你们活过这个冬天。”何年的声音突然响起,清冷如冰溪破冻。
  她缓步走到人群中央,“"我虽不能像月公主那般弯弓射雕,却通晓中原御寒之术;虽无力徒手搏狼,但熟识药石配伍之道。”她转向阿古拉,“既然眼下别无他法,不如召集部落的工匠们,共商度寒之策。”
  不过半个时辰,最大的那顶毡房内已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族人。裹着厚重狼皮袄的猎户们带着一身寒气,皮靴上的积雪在帐内火塘边化成一滩滩水渍;铁匠粗糙的手掌还沾着炉灰,在皮袄上留下道道黑痕;就连正在鞣制兽皮的妇人们也擦净了手,抱着未完工的皮子挤在帐门处。
  帐中央,最年长的萨满拄着熊骨杖岿然不动,霜白的发辫上还挂着冰晶。他枯瘦的身躯像根老松般挺得笔直,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何年。
  “汉人女子,”他冷哼一声,“不管你是月公主的骨血,还是小狼主的婆娘,都别想用汉人那套花言巧语糊弄我们!”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应和声,几个年轻猎人甚至故意将腰刀摔得叮当作响。
  何年将硝制好的鹿皮在案几上徐徐展开,指尖抚平边缘的褶皱。她执起一根炭笔,在皮面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主脉沿着冰崖天然形成的岩缝走势,分出无数支管如蛛网般连接各帐。在几处转折点,她重重标上记号。
  “这是地龙系统。”何年指尖轻点图纸,炭笔在鹿皮上画出剖面。
  “在地底三尺处埋设陶管,将供热火塘与各个毡房联通。热气会在管道内循环往复。届时,不需要大规模生火,只需中央火塘持续供热,借地下暗流的热力,整片营地的毡房都能温暖如春。”
  帐内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嗤笑。
  “掘地三尺?”一个满脸刺青的年轻猎人拍案而起,“冻土比铁还硬,你是要我们拿骨头去挖吗?”
  老萨满的熊骨杖重重砸向地面,震得火塘里的炭火都溅出几点星子。
  “几百年来,我们的祖先靠狼皮和烈酒熬过寒冬!什么地龙系统,简直荒唐!”
  何年闻言轻轻抬起眼帘,面具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冷光。
  “冻土虽硬,却非无解。相信你们早已听说,北境王靠着蒺藜火球炸毁了塑雪城楼,而这蒺藜火球含有的硝石、硫磺,倘若配以特殊药引,撒于冻土半刻钟后,坚硬如铁的地面便会酥软如沙。”
  老萨满眯起眼睛,“汉人的妖术?”
  “天地至理罢了。”何年从容拂去袖上炭灰,“正如你们用驯鹿尿软化皮料,这不过是另一种化刚为柔的法子。”
  站在阴影里,久未开口的阿古拉眉头紧锁,“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何年的声音在帐内清晰回荡,“所需硝石、硫磺等物,尽管去找北境王讨要。”
  见众人仍面露疑色,她面具下的呼吸声明显重了几分,“那便先从我与首领的毡帐试起,若见成效,诸位再效仿不迟。”
  老萨满的熊骨杖重重杵地,“若不成呢?”
  何年抬眸,“那我自愿走入风雪,任凭长生天发落。”
  五日后,第一批陶管在窑火中淬炼而成。阿古拉不仅带回了硝石硫磺,还有一封被雪水浸湿的信笺。
  何年顾不上看信,只瞥了一眼便塞入袖中,她转身跪在冻土上,亲自指点工匠们掘开她毡房下的冻土。铁镐与陶管碰撞的脆响中,一条陶管正通向部落中央那间终日沸腾的火房。
  当夜,当呼啸的北风将温度降至足以冻裂岩石的严寒时,何年的毡房内却蒸腾着融融暖意。陶管在地下蜿蜒穿行,将热力源源不断输送到相连的几顶毡帐,连帐门悬挂的冰凌都化成了滴水。
  翌日破晓,何年命人卷起所有帐帘。萨满佝偻着身子踏入毡房,枯树皮般的手掌贴上温暖的毛毡壁时,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长生天在上......”他嘶哑的声音发颤,“这违背了祖祖辈辈的生存之道。”
  帐外围观的族人窃窃私语,有人伸手试探从陶管口溢出的热气,惊得缩回手指。年轻的巴图鲁们交换着眼神,而抱着婴孩的妇人,已经跪坐在暖烘烘的地毡上不肯起身。
  “现在,你们相信了吗?”何年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低沉而坚定,“愿意参与建造的,去找赤霄登记所需陶管数量。”她转向仍在发怔的萨满,面具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包括族中老幼,三个月内,我要让每顶毡帐都连上地龙。”
  第143章
  ◎很快活◎
  半月后,李信业踏着暮色来到雪棘谷时,正看见何年跪在冻土上,与北境工匠们一同挖掘陶管沟渠。她裹着粗糙的驯鹿皮袄,发间落满霜雪,冻得通红的手指紧握着铁镐,与身旁的牧民并无二致。
  李信业胸口蓦地一疼。
  这半月来他派赤霄快马送了十几封信,只收到三封简短回函,字迹都潦草得像是匆忙写就。此刻终于明白缘由。
  他大步上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攥住她沾满泥土的手腕。何年抬头,面具上凝结的冰晶在夕阳下泛着瑰丽的釉色。
  “你......”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双手已被他扯开衣襟按在胸膛上。滚烫的体温透过单薄的中衣传来,融化了指缝间的冰碴。
  “这些粗活......交给巴图鲁们去做不行吗?”他声音沙哑,拇指摩挲着她虎口处新结的硬茧,“为何非要亲自动手?”
  话尾的颤音泄露了压抑的心疼,可眉宇间拧起的褶皱里,又分明凝着化不开的怒意。
  何年指尖被他胸膛熨得发烫,待瞥见他雪白中衣上斑驳的泥印,忽地笑出声来。
  “当年是谁在军营里,与士卒同食霉饼、共卧冰砖?”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揶揄,“怎么北境王能与部下共患难,我这个新晋狼主却不能?”
  她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面具,话音未落,指尖被他更用力地按在心口。
  “不是不能做,”李信业复又执起她的手,打量那些曾精心养护、如今却光秃皲裂的指甲。
  这双本该执笔调香的手,现在布满细小的裂口,掌心结着厚厚的茧子,粗糙得能勾住他的衣料。
  李信业想起成婚那日,她连牵他粗糙的手都要裹着丝帕,生怕伤到娇嫩的皮肤。如今这双伤痕累累的手,每一道裂痕都像割在他心口的刀。
  “我该早些来的。”李信业声音艰涩,“林牧那边耽搁太久,而且要做足戏码——既要给庆帝上奏折稳住朝堂,又要给岳丈写家书安他的心,字字句句都得斟酌,不能露了破绽,又得暗中提点。”
  “待送走林牧,诸事了结,又恐贸然离开会引起猜疑。直到阿古拉将公主遗脉之事传遍北境,我与他明面上结盟之后,这才终于能堂堂正正地站在秋娘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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