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角落里,一名侍女正用铜壶温着马奶酒,蒸腾的热气在寒冷中凝成白雾。
  何年接过侍女递来的热酒,纤细手指紧紧捧着铜杯,身体因寒冷而止不住发抖。
  阿古拉注视她冻红的手指,目光移向窗外,“你既然应下随我回部落,就该明白雪棘谷不是塑雪城。”
  风雪拍打油布,发出‘嘭——嘭——’的沉闷声响。
  阿古拉指向肆虐的风暴,“这里冬日冰棱能割破皮肉,夏日骄阳可烤裂石头。普荣骁这些年派来的精兵,个个冻掉手指、晒脱层皮。北粱人在暖阁里待得太久,早忘了这片天地本来的模样。”
  何年将鼻尖凑近杯口,酒气熏得眼眶发红,“何必说这些废话!”她声音沙哑,呼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吹散。
  “你带我回雪棘谷,不过是看李信业在意我,所以留我在身边做人质罢了!”
  寒风裹挟着雪粒,像刀子一样刮过北境荒原。远处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脆响,毛毡也在风中剧烈抖动,像垂死野兽的喘息。
  阿古拉忽然笑了,他伸手拂去肩上积雪,“我确实有意拿你当人质,但假冒月公主的主意,难道不是你先提出的?你既是北粱大公主的血脉,留在李信业身边又算什么身份?”
  何年抬眼,目光如刀般扫过阿古拉,随即垂眸凝视跳动的火焰。
  她冻伤的脸颊上,细碎冰晶在火光中闪烁,干裂的唇渗出血丝,又被她不动声色地抿去。
  这一路穿山越岭,阿古拉为避人耳目,选的都是最隐蔽的路线。
  他们先是乘着雪橇穿过暴风雪肆虐的荒原,冷风如刀,几乎要将人冻透;而后换乘矮种马翻越冰封的山脊,马蹄打滑时,她不得不死死抓住鞍鞯;最后一段更是徒步穿越密不透风的雪松林,积雪没膝,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何年的裘皮大氅早已结满冰碴,靴筒里积的雪化成水又冻成冰,磨得脚踝血肉模糊。
  她跪坐在烽火台中央的火堆旁,待马奶酒捂热手后,她才撑着斑驳的城墙站起身。这个制高点能俯瞰整片雪原。
  风像刀子般掠过旷野,卷起的雪尘在低空形成流动的雾霭。
  远处数十顶毡帐半埋在雪中,篷布在风中剧烈起伏。支撑的桦木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头领!”巴图鲁踩着没胫的深雪闯进来,铁鳞甲上挂满冰锥。他抹了把结霜的熊皮护额,吐出的白汽在虬结的胡须上结成冰网。
  “第三帐的儿郎...又冻硬了三个。”递来的驯皮卷轴冻得像块生铁,边缘还粘着带血丝的冰屑。
  这是北境百年难遇的极寒之年,连最老的牧人都说,从未见过这样漫长的寒冬。
  阿古拉听完,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他沉默片刻,嗓音低沉如滚过冻土的闷雷。
  “把他们的尸体献给白狼王。他们是兀良哈的狼崽子,死也要回到狼神的怀抱。”
  何年望着他,面具下的眼睛映着跳动的火光。
  “他们为何会冻死?”她问。
  巴图鲁垂下视线,打量着眼前这个异族女子。她身形单薄得一阵北风就能吹折,半边面具遮住了面容,露出苍白如雪的下颌,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冰棱。这就是小狼主从中原娶回来的女人,与他们这些在风雪中摸爬滚打的人截然不同。
  巴图鲁呼出一口白气,声音粗粝如砂石摩擦。
  “北境的冬天向来吃人,但今年……它连骨头都不想吐,这是这个月冻死的第二十七个儿郎了。”
  何年望向烽火台外肆虐的风雪,声音平静,“那为何还要死守在这里?”她抬手点了点那些被积雪覆盖的障碍物,“这些东西,挡不住北粱的铁骑。”
  巴图鲁的眉头猛地拧紧,指节在刀柄上收紧。“你懂什么?”他嗓音低沉,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这狼烟墩是小狼主命我们一石一木垒起来的!他说过,只要点燃狼烟,北粱人就别想悄无声息地摸进雪棘谷!”
  他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山隘,风雪中,那些低矮的壁垒像是一排沉默的守卫。
  “普荣骁的铁骑,数次在这里折了锋,因为我们提前点燃了烽火,部落里的老人和孩子才能撤进深谷……小狼主说过,只要守得住,就还有退路。”
  “这狼烟墩......”何年指尖轻抚过斑驳的石壁,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格外清冷,“这是李信业让修的?”她转身凝视阿古拉,“他究竟......是何时知道身世的?”
  阿古拉的神色骤然暗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七年前的隆冬,普荣骁封锁了所有物资通道,部落里饿得连狼崽子都在啃树皮。为求活路,我带着族人假扮北粱军,越过冰封的寒河袭击大宁粮队。那支运粮队里有个少年格外拼命,我那一刀劈在他锁骨上方,鲜血顿时染红了他的衣甲。就在他倒下的瞬间,兜帽滑落,我看到那双眼睛,简直和月公主的眼睛一模一样。我当即认出这就是当年月公主用箭囊送走的孩子。可这倔小子宁死也不肯跟我回雪棘谷,眼见着他的血都快流干了,我只好草草为他包扎,留下些伤药便离开了。”
  阿古拉缓缓抬头,目光穿透纷飞的雪幕,仿佛又看见当年的场景。
  “后来,我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重新找到他。那时他已在大宁军中崭露头角,说什么也不肯跟我回来,满心只想着为塑雪之战中死去的‘父亲’报仇。我不得已,只好告诉他真相,那场战役,根本就是大宁权相暗中勾结北粱,里应外合布下的死局,六十万将士就这样白白葬送了性命。我原以为知道真相后他会死心,却不想他执念更深了。”
  阿古拉重重地叹了口气,粗糙的右手握紧腰间狼牙。
  “我原想着,等他报了仇,了却了这桩执念,总该认祖归宗了。可你们中原那些个纲常伦理,生生把他教成了个榆木脑袋!”
  阿古拉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那些酸儒整日里念叨什么‘忠孝节义’,倒把人教得是非不分!亲生母亲用命生下他,他却不肯与亲母相认......”
  何年面具下的目光,从阿古拉暴起青筋的手背上移开。她明白,关于忠孝之辨,李信业与阿古拉之间,永远无法达成共识。阿古拉指望她能劝服李信业认祖归宗,不过是徒劳的奢望。
  “那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达雪棘谷?”何年望向远处起伏的雪丘,那里的风正卷起旋转的雪暴。
  “很快,”阿古拉取出一方粗布,布料边缘还留着未拆净的线头,“不过接下来的路,得委屈夫人蒙上眼睛。”
  粗布覆上双目时,何年闻到淡淡的酥油与艾草气息,这是北境人常用来熏帐的香料。失去视觉后,耳畔雪橇滑过冻土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她微微侧首,感受着北风拂过脸颊的细微变化。
  初时风势刚劲,带着金属般的冷冽,应是经过开阔的矿脉地带;继而风声转为低沉的呜咽,夹杂着松针摩擦的细响,想必进入了针叶林区;当风中的寒意突然变得湿润时,何年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指尖在膝头轻点,将这一路的风向特征尽数记在心中。
  突然,雪橇一个急转,何年感到四周的风声骤然消失。蒙眼的布条被取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被万丈冰崖环抱的隐秘山谷。
  谷口嶙峋的冰柱如利齿交错,形成天然的屏障;谷内错落有致的毡帐半嵌在雪中,篷布上覆着与周遭雪色无二的白色兽皮;蜿蜒的冰溪旁,几个北境孩童正在用骨刀凿冰取水,见到生人立即警觉地躲到帐后。
  “这里是连北粱的猎鹰都找不到的地方。”阿古拉粗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骄傲,“四面冰崖能消弭一切声响,谷口的冰棘会改变风向。”他指向远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冰川,“夏日里,外面热浪灼人时,这里的千年寒冰却终年不化。”
  随着他的指引,何年注意到谷中巧妙的防御布置。
  蜿蜒的冰溪中暗藏锋利的玄铁刺;高耸的冰崖上,隐约可见北境勇士值守的暗哨,他们身披雪狼皮,与冰壁浑然一体;谷口看似随意的冰柱阵列,实则构成迷阵,外人闯入必定迷失方向。
  “更妙的是,”阿古拉踢开脚边一处积雪,露出下面幽深的冰洞,“这些冰道四通八达,必要时全族人都能迅速转移。就算北粱大军找到这里,也只能对着空谷干瞪眼。”
  何年随着阿古拉缓步走到谷地中央,刺目的雪光让她下意识眯起眼睛,待视线适应后,她才看清四周景象。
  谷地西侧,几位妇人弓着背在鞣制兽皮,冻裂的手指在粗糙的皮料间机械地穿梭;远处箭场里,枯瘦的老猎人正反复打磨着箭簇,砂石摩擦声混着压抑的咳嗽;几个半大孩童拖着捆扎柴火的绳索,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拖痕。
  然而,这一切声响与劳作,都在何年出现时,戛然而止。
  随着何年脚步的临近,谷中的声响如退潮般迅速消失。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原本忙碌的族人,此刻全都转向她所在的方向,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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