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炙烤的野雉泛着琥珀色油光,风干的鹿脯纹理分明,几样北境特有的野味错落陈列。正中一坛刚启封的雪焰烧烈酒,泥封初破便蒸腾出凛冽酒气。
林牧执起酒壶,清亮的酒水倾入夜光杯中,激荡起细碎涟漪。
“老臣借花献佛,用将军府的酒肉款待将军,还望将军莫要见笑。”
林牧眼角含笑,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的刹那,他眉头骤然蹙紧,面庞瞬间腾起血色。
“这雪焰烧......”话未说完便呛咳出声,指节抵着唇边闷咳数声,“咳咳......咳咳......”待气息稍平,他拭去眼角泪光,摇头苦笑,“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有焚心灼喉之烈。”
李信业大马金刀地踞坐席间,玄铁护臂磕在案几上。
“林大人见外了。”他修长的手指执起酒杯,骨节分明的手背映着烛光,“这‘雪焰烧’取自雪山野雪麦精酿,虽无江南水酒的细腻,却带着塞外风雪的烈性。”
李信业说罢仰首饮尽,烈酒如刀入喉,喉间肌肉绷出凌厉线条。
他放下酒杯,指节敲了敲案上酒坛,粗粝的掌心摩挲过坛身冰霜纹。
烛火摇曳间,他眉宇间浮现一丝隐痛。
“这雪焰烧的方子,是将士们拿命换来的。”李信业喉结滚动间,一道火线自咽喉烧到胃里,他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大宁丢了塑雪城后,将士们只能在雪地里蹲守伏击,往往坚守一夜,活着回来的,不到半数。后来将士们发现,火棘果入酒,饮之如吞刀子,却能让血脉沸腾,可让将士们在雪地里多撑两个时辰。”
林牧闻言,手中酒杯蓦地变得沉重。
他望向窗外纷飞的雪幕,恍惚看见无数身影在风雪中挺立。酒液入喉的灼烧感,此刻竟化作一股酸涩,直堵得胸口发闷。
“将士们镇守边关多年,实在辛苦。”林牧语气低沉而平稳,却掩不住眼底的酸涩。
身为武将出身,他比谁都清楚边关的苦寒与艰险。
“林大人言重了。”李信业抬手斟满两杯酒,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光,“保家卫国,原就是我等本分。”
他将其中一杯推向林牧,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这杯,敬那些永远留在雪地里的兄弟。”
李信业五指如铁钳般扣住酒杯,指节迸出青白之色,声音裹挟着北境特有的肃杀之气。
“待与大公主部族结成盟约,两路大军合围夹击,便是北粱偿还血债之时。届时,六十万大宁英烈在天之灵,这些永驻风雪的战魂,必将等到北粱王庭倾覆的捷报。”
窗外风雪渐急,拍打着雕花窗棂。李信业连饮三杯面庞泛起些许红晕。
他解开领口两颗铜扣,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的箭伤。
林牧注视着眼前这个铁骨铮铮的将领,喉间一阵发紧。
这具为守卫疆土而伤痕累累的身躯,这颗赤诚报国的忠心,就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吗?
可君命难违,除了完成这诛心之举,他这个行将致仕的老臣,又能如何?
林牧沉默地饮尽杯中烈酒,酒液滚烫灼过咽喉,却化不开心头郁结的块垒。
酒过三巡,烛影摇红之际,一名亲兵突然破门而入,甲胄上还凝着城楼的寒霜。
“将军!白狼阁走水了!火势已蔓延至东侧箭楼!”
“走水?”李信业手中酒盏砰一声坠地,在地毯上洇开一片暗红。
“夫人何在?可曾受伤?”他猛地起身,玄铁护腕撞得案几移位。
林牧在一旁也吓傻了,这和他与秋娘的计划完全不符。
亲卫以额触地,声音发颤,“禀将军,火势太猛......夫人...尚未寻得......”
李信业双目赤红,一把推开亲卫,战袍翻飞间已冲出数丈。
林牧只见他身影如离弦之箭,连忙踉跄跟上。
白狼阁此刻已成火海,百年雪松在烈焰中发出凄厉的爆裂声。李信业踹开摇摇欲坠的朱漆大门,热浪裹挟着火星扑面而来。
“秋娘!”他嘶吼着冲进浓烟,声音撕心裂肺。
阁内垂挂的北粱毡毯早已化作火幕,每走一步都有燃烧的锦缎从梁上砸落。
李信业以臂遮面,玄铁护腕被烤得发烫。他踹开寝房焦黑的雕花门扇,却被热浪逼得倒退三步,整间屋子已成炼狱。
当亲卫们终于破开火墙,用井水浇出一条生路时,李信业的战靴底已在高*温中融化。他扑向床榻,却只看到烧毁的床幔下,蜷缩着一具焦黑的躯体。
那具尸体保持着挣扎的姿态,五指深深抠入床板。一截未完全焚毁的玉镯卡在腕骨处,正是秋娘日常戴着的羊脂玉缠枝镯。
林牧瞳孔骤然收缩,冷汗顺着脊背滑下,他看着李信业跪地的背影,双腿突然发软,不得不伸手扶住烧黑的梁柱才勉强站稳。
“这......这阁楼......怎会突然起火?”林牧呼吸一窒,心口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
他强忍悲痛问完,声音在噼啪的余火中显得格外战栗。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未燃尽的梁木发出‘咔嗒’的断裂声。
林牧环视众人,发现那些北境军的将士们都低垂着头,并不理会他的问题。
圣上要他‘详察北境军情,以备交接,可这两日他早已看得分明,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连正眼都不愿给他一个。唯有提到李将军时,这些铁血汉子眼中才会闪过动容之色,那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忠诚。
正是看透了北境军已成李家私兵,他才不得不强压着心中不安,说服秋娘按计划行事。
可现在......他死死盯着那具焦尸腕间的残镯,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这哪是什么意外?分明是有人用秋娘的命,彻底斩断了他接管北境军的可能!
“将军纵然悲痛,也该查明......”
林牧话未说完,李信业如猛虎转身,‘咔’地扣住亲卫咽喉,锁子甲在巨力挤压下发出刺耳声响。
“白狼阁外本将安排了三十六铁卫,个个都是饮血百战的精锐,怎会出现走水这等纰漏?”
李信业双目赤红,额角暴起青筋,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不断跳动。他开口时声音低沉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而出,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亲卫被他提得双脚离地,却不敢挣扎。
“将、将军息怒......”亲卫的牙齿不住打颤,话语碎在唇边。
话音未落,李信业骤然松手,亲卫如破布般重重摔在焦土之上,铁甲撞击地面的闷响惊起一片灰烬。
李信业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他,眼中怒火未消分毫。
“这白狼阁曾是北粱女帝的观雪楼,飞檐如刃,斗拱交错,通体以百年雪松造就,冬不凝霜,夏不染尘。自本将收复塑雪城后,这座楼阁便被征作帅帐。阁外三重铁卫轮值,暗哨遍布廊柱檐角,莫说是人,便是飞雪落地的声响,都逃不过守军的耳目。这般严防死守,夫人怎会出事?”
烛火将李信业的身影,暴涨数倍投在墙上,宛如一头怒吼的白狼王。
亲卫单膝跪地,声音发颤。
“将军容禀......此事与夫人有关。夫人不喜铁卫近身,晚间以‘煞气太重’为由,将阁外戍卫悉数换成了她从市集采买的奴隶。卑职原觉不妥,但将军早有交待,白狼阁一切听凭夫人安排……”
他话音未落,赤宵疾步赶来,抱拳道,“将军,卑职方才巡哨时撞见一名奴隶翻墙逃窜。拿下拷问后,那人招认......招认是武烈皇帝派来的死士,伪装流民混入奴隶中。此人利用夫人仁善,今日趁侍卫轮岗时纵火......”
“那奴隶招供,”赤宵嗓子发紧,喉结滚动数次才艰难挤出字句,“他们本欲加害将军,窥察将军未依例夜巡,便妄断......妄断将军早早歇在夫人处。却不想,不想将军酔在林监军处......”
一阵寒风卷着灰烬掠过,赤宵的甲胄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阁内四壁悬满御寒的狐绒毡毯,火势初起时,偏逢亲卫调防,更遇朔风助虐......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夫人她......夫人她根本来不及逃......亲卫也来不及救......”
林牧听完赤宵的禀报,双腿失了力气,重重跪倒在焦黑的木板上。
他比谁都清楚,秋娘之所以坚持撤换亲卫,是为了今夜方便他们行事,不被那些精锐察觉。可谁能想到,这竟成了害死她的催命符!
林牧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
自从接到毒杀李信业的密旨后,他夜不能寐。此刻凝视着那具蜷缩的焦尸,那份愧疚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明明承诺过要护送她平安归乡,让她与父母兄长团聚。如今这承诺,竟成了最残忍的谎言。
第142章
◎供暖系统◎
狼烟墩内里平整,纵深约五丈见方,四角各立着承重柱,中央生着一堆火,将四周映照得通明。防风油布悬挂在石墙上,随气流微微鼓动,地面铺满兽皮,散发着浓重的熊鬃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