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只是这般无微不至的照料,倒让她有些无奈。她本想像其他牧民一样围坐大灶同饮共食,好更快融入部落。可李信业总是在毡房专为她开小灶。
她知道,这是他不愿让她吃半点苦头,却也因此少了许多与部落亲近的机会。
“今日......”她刚开口,李信业已从案几旁的食盒中取出一方油纸包。揭开时,几块金黄的奶酥整齐排列,还冒着微微热气,甜香顿时在帐内弥漫开来。
“东牧场路远,”他将奶酥推到她手边,“带着路上吃。”
何年拈起一块奶酥,挑眉道,“这大清早的,哪来的新鲜奶酥?”
“赤宵今晨来送信,”李信业轻点食盒,语气平淡,“顺道从集市捎来的。”
晨光透过毡帐顶端的烟孔,斜斜地漏进来,在铺着雪狼皮的矮榻上投下一道金光。
何年跪坐在矮案前,小口啜饮着碗中温热的奶粥。碗底垫着的绣鹰毛毡,是李信业特意放的,生怕烫着她。
毡房四壁的羊毛毡毯厚重挡风,地龙的火道在下面蜿蜒盘旋,将整个帐内烘得暖意融融。连帐门处垂挂的皮帘内侧,都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饶是如此,李信业还是添了个炭炉,专为她烹制膳食。
何年望着碗中绵软的米粒,忽然听见帐外传来妇人们的笑闹声。透过帘隙,她看见一群妇人,正顶着寒风在大灶边忙碌,连发梢都结着霜花。而自己所在的毡帐内,赤足踩踏的羊毛毡,都暖得让人脚心发烫。
她并非自讨苦吃之人,只是在苦寒的部落里,李信业的照料实在有些过分。
他命人用雪狐腋下的软毛给她缝制手套,更遣人日日从塑雪城运来新鲜果蔬。虽说地龙取暖已在部落多数毡房推广,但边远一点的地区,仍会有牧民在风雪中冻毙。这让她无法心安理得享受这份特殊的优待。
“李信业,”何年搅动着碗里的粥,“你来雪棘谷多久了?”
李信业正在给她靴子里垫新鞣的鹿皮,闻言手指一顿,“整月了。”
他头也不抬,继续手上的活计。
“那塑雪城那边......”
“都安排好了。”他语气平静,“鱼丈会处理日常军务,重要军报由赤霄三日一送。”
何年盯着火光中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朝中无人起疑?”
“有。”他想起昨日送来的密报,眼底映着跳动的火焰,“我让赤霄放出消息,说我因亡妻之事旧伤复发,在北境寻访名医,故而不常在军中。”
“那你......”何年声音渐低,带着试探,“打算何时回城?”
李信业这才抬眸,唇角微扬,“秋娘这是要逐客?”
“不是,”何年低头戳着碗里的粥,“你在这儿,我做事总放不开手脚。稍有点磕碰,你就给巴图鲁们脸色看,现在他们都不敢让我帮忙了。”
“那不是正好?”李信业将靴子放到她脚边,“省得他们真把你当苦力使唤。”
“可我是狼主,理应带头......”
“秋娘,”他打断她,语气柔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些日子我看得明白,牧民们是真心接纳你。”
何年摇头,“仅仅接纳,这还不够,我需要他们敬重我,畏服我。否则,若北粱铁骑压境,我拿什么守这千里雪原?”
“北粱不会打来了。”李信业眉头微蹙,“他们如今自顾不暇,自然无力顾及阿古拉这里。即便阿古拉宣称握有公主血脉,北粱也抽不出手来斩草除根。”
见何年面露疑惑,他继续道,“今晨刚得的消息,大宁和北粱议和破灭,庆帝已向北粱宣战。”
何年手指微顿,银匙在碗沿轻轻一磕,闷闷的碰撞声被毡帐内的暖意吞没。
她不解道,“庆帝不是一直主张议和,甚至想借北粱之手除掉你么?怎会突然向北粱宣战?”
李信业起身,走向帐内悬挂的皮囊,从暗格里取出一卷密报。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羊皮纸卷,在案几前缓缓展开。
“你‘死于北粱细作纵火’的消息传回京城后,朝堂震动。原本准备议和的庆帝突然改变了主意。确切地说,是宋檀改变了主意。他虐杀了北粱三皇子普荣达,此事激怒了北粱使节。”
何年手上脱力,银匙‘叮’的一声掉落在狼皮毡上。她怔怔地望着匙柄上摇曳的光影,那场精心设计的金蝉脱壳,竟成了点燃战火的引信?
这个意外之变,着实出乎她的预料。
她想起宋檀官袍下那双执拗的手,曾经为她研过墨,如今却亲手处决了三皇子。
“我倒是小瞧了自己的分量。”何年唇角勉强牵起冷笑,眼底结着冰,“我这一死,反比活着有用。”
何年俯身去捡落地的银匙,李信业已先一步拾起。他垂着眼睫,用袖口内衬的软绸仔细拭过匙面,这才递还给她。
指尖相触的瞬间,何年扯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李信业,早知一具假尸就能让宋檀与北粱反目,当初何必费这些周折?”
李信业面色微顿,随即收拢掌心,将她的手连同银匙一起包裹住。
“秋娘莫要这么想!宋檀癫狂,是因他困于执念;而你早已超脱,又何须为他的痴妄所动?秋娘的价值,从来不在别人的妄念里。”
帐外北风呼啸,卷着雪粒拍打在毡布上。李信业犹豫片刻,还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掀开时,里面竟是一缕染血青丝。
“承影剖开普荣达心口时发现的。”李信业用匕首挑开那缕发丝,暗红的血痂簌簌落下,“宋檀用金线将你的头发,缝在了普荣达的心脉上,这大约是为你报了血仇的意思。”
何年怔怔望着那缕青丝,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鬓发。她想不出他何时得了她的头发。许是住在宫中时,那次他执意要为她梳发时,在纠缠间偷偷藏下的。
何年当然不会知道,那些宫墙内的日子,她用的每一把玉梳、每一盒胭脂,都是他亲手挑选。梳妆台前散落的青丝,他命宫人用锦帕小心收集。而她离宫后,他更是日日都去她宫里,独自躺在她的床榻上,将脸埋进她枕过的软枕,疯狂寻找早已消散的气息。
那时,他只以为此次放手一搏,是为了斩断秋娘的羽翼,让她余生都只能依附于他的庇护。他太了解这样的世家贵女,家族荣光永远重于儿女情长。却未曾料到,此去北境,他永远失去了她。
何年指尖掐进掌心,待那阵锐痛压过心头翻涌,才涩声问道,“王公既已还朝,庆帝没有拜他为相吗?怎会容得宋檀左右朝政?”
李信业屈指抵在案桌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王公确实回朝了。此番南下赈灾,朝廷分文不出,是王、沈两家自掏腰包才勉强成事。”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饶是如此,庆帝也屡屡称病避而不见,将拜相之事拖了月余。后来虽迫于压力下诏,可庆帝稍有不称意,便以龙体违和为由罢朝。这分明是以怠政要挟群臣,可满朝文武却拿他没办法。”
“而他听信宋檀,纵容皇城司鹰犬横行,爪牙肆虐。差遣察子日夜盯梢朝臣,构陷罪名,逼得百官噤若寒蝉。王公纵使有经天纬地之才,自上任后,接手的尽是些积年顽疾。既要厘清北境军饷这笔糊涂账,又要根治漕运贪腐这毒瘤......这一桩桩一件件天子交下的差事,分明是要耗尽王氏的元气。”
何年指尖骤然收紧,“我离京前,分明已将宋檀妄图用秘药......操控庆帝之事告知父亲,这般致命的把柄,难道还不足以扳倒宋檀?”
李信业眸色一沉,“宋檀怕是早料到你已知情。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你那庶妹成了用药之人......如今岳丈查到自家女儿头上,如何还敢轻举妄动?”
何年闻言一怔,她那庶妹向来文静内敛,素日里连话都不曾与宋檀多说几句。虽说姐妹不算亲近,但庶妹向来谨守本分,最是看重家族荣辱。这般性子的人,怎会突然与宋檀沆瀣一气,做出可能连累全族的糊涂事?
何年眼尾微挑,眼底闪过一丝锐光,“那郑淑妃处又如何说?最初分明是她为争宠用了此药。以宋檀的性子,岂会容两位宫妃都捏着这等把柄?”
“郑淑妃已殁,是中毒而亡。宋檀将此祸栽给庄妃,如今庄妃被囚冷宫。”他眼底闪过一丝寒芒,“林牧为保女儿性命,只得俯首听命。他举荐的新任枢密使,正是宋檀。”
李信业声音渐低,“这位新任枢密使,不日便要北上监军,名义上是督我攻打北粱之役......”
何年眉心微蹙,“如此儿戏的任命,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谏阻?王公与御史台,难道就这般坐视不理?”
李信业眸色微沉,“庆帝以密旨相托,令我倾尽全力攻打北粱,表面说是要成全我为亡妻雪恨。”他修长手指在密信上划过,“诏书中刻意避谈具体兵力与粮饷调度,朝中诸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般滴水不漏的手段,我料必是宋檀的手笔。如今庆帝受制于他,动辄罢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