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至于郭御史......”李信业眉宇间浮起一丝沉郁,“钦天监突然上奏,称其命格与圣躬相冲,妨害龙体,这才导致庆帝屡屡生病。这位三朝老臣便只能上书乞骸骨,黯然离京。”
  “那周太后就坐视不理吗?”何年想不通,“以周庐的手段,总不至于毫无作为吧?”
  “周氏与朝臣终究不同。”李信业语气平淡,“百官所求不过明君,而周庐这等洞若观火的人物,岂会看不穿宋檀的把戏?他之所以按兵不动,不过是要看着这对君臣,一个在癫狂中自取灭亡,一个在药石间耗尽寿数。”
  何年久久凝视着案几上那封密信,目光沉沉。
  这些日子以来,她昼夜不停地奔走于各个牧场,与北境的严寒争夺每一条可能消逝的生命。每日不过合眼两三个时辰,连喘息的间隙都没有,更无暇过问京城风云。此刻细听李信业道来,只觉得字字句句都透着蹊跷,眉间的沟壑越发深起来。
  “庆帝要你如何出兵?”何年面上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李信业道,“庆帝命我率十万铁骑直取临阙。限期三月,不得有误。”
  何年猛地按住他的手腕,“这是宋檀的借刀杀人之计!临阙城建在鹰嘴崖上,三面绝壁,自古号称‘飞鸟难渡’。老牧民都说,那是天神用鞭子抽出来的裂缝。他这是要让你去送死。”
  “我知道。”李信业闻言神色未变,只是伸手将她鬓边乱发别到耳后,“他们算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恰合我意!”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耳际薄薄的肌肤渗进来,烫得人心尖发颤。
  “明知是送死,还说什么恰合心意。”何年一把拍开他的手,却在收手的瞬间被他反手扣住手心。
  李信业不急不恼,只将另只手的小指探入碗底,蘸着残余的奶粥在案几上勾画起来。乳白的汁液在木纹间蜿蜒,渐渐显出山脉轮廓。
  “临阙天险不假,”他指尖停在某处突然下压,奶粥溅起细小的白点,“但若从雪棘谷借道,翻越苍狼山脊......”他指腹陡然转向,拖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便能绕到鹰嘴崖背后。”
  何年呼吸一滞,那条被北境牧民称为‘葬魂道’的天堑,世代无人敢越,此刻在他口中,竟成了直插北粱心口的利刃。
  “他们想要我这条命,”李信业低笑出声,指尖在案几上画了个完整的包围圈,“我恰好也想要整个北粱......”奶渍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恰如他眼底闪动的锋芒。
  何年忽然意识到,此刻的李信业,与平日里那个沉稳内敛的男人判若两人。
  他谈论战事时,眉宇间那股锐气几乎要破开晨光,深邃的眼眸里燃着令人心惊的野望。指节叩击案几的力度,说话时微微前倾的肩背线条,乃至唇角那抹势在必得的弧度......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刀锋出鞘般的凌厉。
  “李信业......”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竟有些陌生。那个会为她试水温、掖被角的敦厚郎君,现在周身都散发着铁血将领特有的压迫感。帐外透进的阳光描摹着他挺拔的轮廓,在毡毯上投下极具侵略性的阴影。
  “这太凶险了。”她最终只是轻声道,“你容我再想想。”
  李信业闻言并未立即应答,只是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帐内一时静极。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帐门处。修长的手指撩开皮帘,北境刺骨的寒风立刻卷着雪粒扑进来,吹得毡毯猎猎作响。
  “秋娘看。”他背对着她,声音混在风里显得格外沉,“这雪原上生存艰难,所以狼群捕猎时,从来只盯着咽喉下口。”
  转身时,身姿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凶险?”他唇角勾起一抹近乎野性的笑,“我没有打过不凶险的仗。”
  刹那间,何年仿佛透过眼前人,望见了史册中那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宁战神。那股子杀伐之气,肩背绷出的犀利线条,每一处都透着百战名将的峥嵘。
  就在她怔忡之际,李信业忽然单膝触地,掌心覆上她紧握的手上。
  “但若秋娘说个‘不’字,”他眼底锋芒倏地收敛,“我断然不会铤而走险。”
  何年打量着他被晨光勾勒的轮廓,心底明镜似的——无论宋檀在背后如何搅弄风云,这道出征令终究盖着庆帝的玉玺。
  对李信业而言,这既是君命难违,更是命运馈赠的契机。
  为养父报仇,亡妻雪恨,为生母复仇,夺回月公主当年失去的北粱河山......桩桩件件,都系在这千载难逢的战机之上。
  她甚至能从他绷紧的下颌线里,读出那份压抑多年的渴望。就像雪原上的头狼,终于等到撕开猎物咽喉的机会。
  何年迎着他热切的注视,终是点了点头。
  李信业的瞳孔骤然亮了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露出一个罕见的、近乎少年般的灿烂笑容。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翻了身后的矮凳,却浑然不觉。
  “我会尽快做好战前准备。”他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雀跃。
  何年望着他难得外露的欣喜,唇角也不自觉染上笑意,“我会修书给叔父,约他在东寒河相见。”她伸手扶正被碰倒的矮凳,“若朝廷军需不足,便让叔父为你筹措。”
  李信业在她面前缓缓屈膝蹲下,高大的身影如山岳般笼罩着她。他双手捧起她的手掌,指腹轻柔地抚过那些细小的伤痕,在冻疮处格外流连。
  “明日我便要启程离开雪棘谷了,”他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声音沉缓,“我原想让疏影和暗香来伺候你起居,可宋檀北上在即,若她们二人不在塑雪城,恐怕会引人猜疑。我会命赤霄挑选几个通晓汉话的女奴,虽不及疏影暗香伶俐,但胜在忠心且能吃苦。粗活累活你尽可交给她们......”
  他指腹在她腕间轻轻一按,留下灼热的温度,“别让我在战场上,还要分心惦记这些琐事。”
  何年当日离开京城时,只留了体弱的兰薰在将军府打理内宅,其余贴身侍女皆随行而来。为了让林牧深信她已葬身火海,她狠心命李信业将她们尽数遣返京城。
  未料这些侍女竟在帐外跪了一夜,暗香更是日日做了她爱吃的酥酪,摆在所谓的‘焚身之处’,哭得双眼红肿。那糕点日日不重样,林牧派来的亲信躲在暗处,亲眼见着暗香将新做的梅花酥摆上祭台,哭诉着‘娘子最爱的点心再无人尝了’,终是信了这场死局。
  何年抬眸望向李信业,她其实并不需要那些女奴,可对上他深沉的视线,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军务要紧,你且专心备战便是。我这里,实在不必你分神惦念。”
  李信业长臂一揽将人拥入怀中,下颌轻抵在她发顶,声音里浸着化不开的疼惜,“你现在这般不知爱惜自己,叫我如何能安心......”
  话音未落,帐外巴图鲁粗犷的嗓音已穿透毡帘,“狼主,雪橇已备好,我们要出发了。”
  何年为了让牧民们能渡过这个寒冬,扩大地龙系统覆盖范围,将边远地区的牧民进行编队,十户毡房划为一组,以地龙相连。起初牧民们强烈抵触,几个部落长老甚至当众撕毁了改造图纸,声称‘草原上的雄鹰不该被绳索束缚’。
  但何年充分运用了小报的作用,亲自创办《雪原晨报》,每日刊登冻死的牧民数量,头版赫然印着触目惊心的数字:‘昨日冻毙二十七人,其中幼童九人’。更令人心惊的是随报附上的死者名单,那些熟悉的名字让牧民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隔壁牧场的人家,早已在风雪中悄无声息地消失。
  原先散居的牧民,如同草原上零落的星火,彼此隔绝。往往要到开春化雪时,才会在某个偏僻的草场发现冻僵的尸首。无人知晓他们是何时倒下,更无人记得他们最后的呼喊。而今每日晨报送达,那些墨迹未干的死亡名单像一把把冰刀,将‘独居即死亡’的恐惧,深深楔入每个人心里。
  随着报纸持续发放,牧民们发现冻死者十之八九皆为未改造散户。当第七个孩子的死讯传来,连最顽固的东牧场牧民,也终于低头接受了改造。
  今日他们,便是动身去东牧场装地龙。
  何年此时听到巴图鲁急促的呼唤声,连忙起身要走。李信业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按回毡垫。
  “东牧场路远,再喝碗粥。”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沉。
  何年实在等不得,用央求的眼神看着他。见他还是无动于衷,她突然踮起脚尖,在他紧绷的下颌,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让李信业手上力道一松,她趁机挣脱开来。
  “胡闹。”李信业低斥一声,却还是单膝跪地替她穿靴。鹿皮靴才套到一半,何年已经像只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只留下晃动的毡帘。
  李信业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苦笑着摇头。他从案几上抓起犹带余温的奶酥塞入怀中,三步并作两步追出帐外。
  明日便要远征,他本想今日能多些温存,可他的秋娘,满心满眼都是那些要深埋冻土的陶管。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