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便与三人介绍了江清澜,又说明了,这次要来多收些大白菜、白萝卜和鸭蛋。
  江清澜口称老丈、阿婆,把在城里买的几包糖块、细盐送上,还没忘了小孙女的窝丝糖。
  心道:蕙姐姐果然心细,自己早上慌得什么似的,哪里想得起这些。还不是她准备的,用来给自己作人情的。
  果然,三人高兴得欢天喜地的。
  在乡下,吃穿住行的很多东西都能自产,糖和盐却是必须要去市集买的,他们家的盐正好要用完了。
  村正迎着她们进了屋坐下,婆孙两人赶忙重新烧火、造饭。
  江清澜在堂屋里听着,切菜的笃笃声、柴草入灶的毕剥声响起,米饭的清香、柴火的味道也四处流窜。
  不多时,婆孙二人端菜出来,一桌饭菜便整治好了。
  四个粗陶碗里,装的是韭菜炒蛋、醋溜大白菜、腊鸡与腊肉。都装得满满当当,冒了尖儿。
  江清澜心头一暖:这便是乡下人的热情了,最好的东西都要拿出来,生怕客人吃不饱。
  这待客菜,虽不比城里的精致,也不讲究摆盘,却也有新鲜、油多的特色。
  韭菜与大白菜是地里现掐、现扯的,都是掐尖儿最嫩的一点。碧油油、白生生的,堆在碗里,还被黄汪汪的油浸着。
  鸡蛋是自家的走地鸡下的。蛋黄已经不能说是黄,因为它们已经黄得变成了橙色,散发着浓郁的蛋香。
  腊肉、腊鸡的外皮都熏得黑黑的。
  腊鸡只是砍成块儿,看不出来内里。
  腊肉切了薄片儿,便能见得是半肥半瘦的。瘦的部分呈深红色,肉经过盐渍与烟熏,有了清晰的纹路,肥的部分晶莹剔透,甚至有些玉的光泽。
  村正客气道:江娘子、蕙姐儿,这次来得突然,咱们鸡啊鱼的来不及杀,先将就了。
  江清澜夹起一片腊肉,笑道:我在城里,做梦都想吃这一口腊肉,却也吃不上,多亏了老丈与阿婆招待。
  一口下去,满是烟熏火燎的味道,然后是浓郁的咸鲜。
  她说的真不是客气话。
  上辈子,各种养生知识里,总说腊肉又是盐腌又是烟熏的,很不健康。但她觉得,难道一定要为了这一点儿健康,舍弃快乐?
  每每吃到这种熏得黑黑的、柴火味儿重的腊味,她就会想起童年,想起家的味道。
  思绪正翩然着,村正哟一声,笑得脸上菊纹舒展:咱家前日酿了新酒,正好与二位贵客尝尝。
  便取了一个空酒壶,在上面放一把捆扎好了的细竹枝。又去抱酒坛。当着二人的面,他隔着竹枝,将酒倒入壶中。
  先是哗啦啦的声音,然后水流变细,潺潺作响,最后是滴滴答答的,是细竹枝上残留的酒水滴入壶中。
  酒水漏尽,竹枝上残留着白白绿绿的、未能分解发酵的小米粒。
  江清澜看得有趣,心道:难怪《水浒传》里常说筛一碗酒来。
  原来,古代自酿的酒,真的是要筛的。白居易诗曰:绿蚁新醅酒。此处的绿蚁,指的便是这些米粒。
  王蕙娘知道她不喜饮酒,却还是劝她尝尝:自酿酒味淡,喝不醉人,且新酒别有一番风味。我是忍不住的,你要能忍住,那我全喝了。
  江清澜听她说得有趣,忙饮了一杯,果然酒味很淡,甜中微酸,还有一股淡淡的青梅果酱的味道。
  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果味酒精饮料。
  无怪乎,古代小说里,总动不动写人饮了几十碗酒。
  村正是办老了事的,趁江、王二人吃饭,已把儿子、媳妇从地里叫了回来。
  他派儿媳去帮忙收拾王蕙娘的老屋。又派儿子往村里传信,看村里能凑得出来多少个鸭蛋、大白菜与白萝卜都在哪些地里。
  他把这些事儿办好了,便与王蕙娘说:
  蕙姐儿,打扫屋子、收菜看地这些,左右得花时间等。不如,你先去后边柏树岭,咱们日常都打理着的,路好走得很。
  王蕙娘听罢,点点头,自马车上取下一装着纸钱、供品的篮子,要去挂坟。
  江清澜心想:蕙姐姐应该是去给亡夫挂坟吧?
  她很少说以前的事儿。江清澜只知道他以前是当兵,死在了战场上的。
  来到半山腰,只见一坟茔,墓碑上写着:丁大力之墓。妻丁王蕙,儿丁虎,弟郑旺,谨立。
  王蕙娘上山一路无话,到了墓前,话却多了起来:喏,这便是我家那短命鬼。
  一面烧纸,一面絮絮叨叨:妹子,你是家道中落,我却是生来不幸。总之,咱姐俩遇上,也是缘分。
  原来,王蕙娘出生在临安城郊一个小渔村,父亲是渔民。
  她十岁那年,钱塘江发大水,爹娘没了,便跟着舅舅过活。后来舅舅也死了,舅妈把她卖给一户人家做丫鬟。
  王蕙娘喝了酒,让山风一吹,脸上涌起两团红晕。
  她低低地道:我这人,生得卑贱,心气儿却高,不讨主人家的喜欢。
  我被卖来卖去的,就到了妓院里。但我运气好,逃到了这小山村。虎子他爹呢,是这山上的猎户,孤儿,赤条条的一个人,救了我。我俩就好上了。
  但我人逃了,户籍还在妓院老鸨手里。我胆战心惊地躲了两年,又有了虎子。他爹说,这样也不是办法,便要去投军,挣了军功,好给我脱籍。
  那时候,朝廷正在跟辽国人打仗,他立马就去了。到了第三年,终于挣了军功,让我脱了籍。哪里知道,眼看着就要回来了,却死在了涿州。
  江清澜听罢,如同咽下一枚生柿,涩味儿一路蔓延到胸腔,吐不出,也化不开。
  谁想得到,豪爽泼辣的蕙姐姐,有这样凄惨的身世?
  良久,她才轻轻地问:那这郑旺是?
  郑旺是营中的伙夫,是虎子他爹的义弟。他爹死后,是郑旺千里迢迢把他的骨灰送回来的。
  说到这里,王蕙娘忽的激动起来,捡起一根树枝,打在墓碑上,好像真的在打人一般:
  这短命鬼,临死前,还要我带着虎子嫁人。
  她眼里噙着泪,笑骂道:呸,想甩掉我们,做你姥姥的美梦!说罢,两行清泪串珠似的流下。
  江清澜忙把王蕙娘拥在怀里。
  一时山风阵阵,层层青松、古柏如水上波涛乍起,山湾里农家养的公鸡,喔喔乱叫起来。
  良久,江清澜才道:蕙姐姐,你心里记挂着丁阿兄,他在底下也瞑目了。如今,你带着虎子,我带着团团,咱们姐俩一起过。
  我不嫁人,他才不瞑目。王蕙娘吸吸鼻子,啐道。
  说罢,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江清澜往外一推:说什么呢?你少女嫩妇的,男人没沾过,孩子也没有,怎能跟我一样?不行不行!
  江清澜摇摇头,也不与她争辩,心里只道:沾上谢临川这些人,还不如一个人来得清净。
  二人挂完坟,便下山去,看村里人是否把鸭蛋都拿到村正家来了。
  方走到后门,村正迎出来:鸭蛋才拿了二十来个来。倒是来了一位郎君,也是从临安城来的。
  二人抬眼看,只见马车边,一位年轻郎君正与自己的仆人说着话。
  他身量极高,头上戴着一顶软脚璞头,皂色宽袖襕袍让风一吹,颇有些风流潇洒的意味。
  即便是与仆人说话,他脸上也是带着笑的,很是和蔼可亲。
  江清澜这人有点儿脸盲,只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他是谁。
  正在竭力思索,那人已过来了,向江、王二人拱了拱手,笑道:江娘子、王娘子别来无恙。
  江、王二人还了礼。
  江清澜心道:人家认出我们来了,我们却记不起人家,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很是善解人意,笑道:某姓薛,单名一个齐字。杏花饭馆的羊肉汤,是某吃过的最好吃的。
  江清澜恍然大悟。
  这个薛郎君鼻子很灵。那天下午,她在后厨炖羊肉,招牌还没挂出来,他就闻出来了。
  而且,他还与她聊了些生意上的事。当时,她还以为他是竞争对手派来打探消息的呢。
  薛齐又道:某是个商人,上松林村来收药材,竟遇到二位,真是有缘。
  江清澜心道:对羊肉敏感、又做药材生意,那他很可能是往辽国贩货。
  辽、宋两国在边境设有榷场,宋国输出茶叶、瓷器、药材等物,输入辽国的牛羊、马匹等牲畜。
  王蕙娘笑道:实在有缘,我们也是来村里收菜,就比薛郎君早到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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