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夏荫说完,快步走了。江清澜还在帐子里穿衣服,有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
此时,偌大的屋子里,除了她,只有另外那人。
方才关着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荷叶上凝结许久的水珠,侧翻在池塘里,隔了不久就咕咚几声。
谢临川坐在外间案牍前,双目如染了这夜雨一般,凄迷而哀伤。
左手浸着血,他也不去管,笼在襕衫宽大的袖中,以右手单手倒着冷茶,仰头一杯一杯往口中倒。
江清澜收拾规整,快步往门口走去。
她戴着面纱,整个人笼在大氅之中,双手紧紧抓着大氅胸口的系带处。只剩一双清明的眼,犹带着盈盈的水色。
快走到谢临川的视线范围内时,有低低的、沉闷的男声,和着冷雨敲打荷叶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
他没有抬头,右手捏着酒杯,眼神涣散地盯着面前的杯盏。
她也没有去看他,只是脚步微微一顿。
玉露凋伤了院中红枫,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细雨迅疾而绵密,淡淡的雾色笼罩着一切,是哀伤、是颓败。
她垂下眼眸,抿了抿唇,声音也是喑哑的:我看不起你们。
夜风卷着凉意入窗,案牍上的书页哗哗乱翻。
啪的一声,谢临川手中杯盏再次碎裂,碎片深深地扎进皮肤里,酒、血与碎末混在一起。
但谢临川并不能感觉到疼。因为,他身上另外的某处,疼极了。
次日,傍晚时分。
杏花饭馆里,团团撅着屁股,半跪在宽板凳上,一个人玩儿着推枣磨的游戏。
她的手指胖,饭馆里又闹哄哄的,惹得她心浮气躁。
要把这根细细的、两头戳了枣子的竹篾,放在削尖的枣核上,可不容易。
终于放上去了,她轻轻一转,三圈都没有转满,竹篾就翻了下来。
团团终于耐心耗尽,三两口就把竹篾、枣磨上的两颗半枣吃了,见王蕙娘从后间出来,便问:我阿姐身体好些了吗?
昨晚,江清澜漏夜才由马车送回,今晨又起不得床。
王蕙娘是知情人,便称她染了风寒,不能见团团,免得过了病气给她。
吃了药好些了。但大夫说,还得多躺几天。
王蕙娘捏一捏团团肥嘟嘟的脸,故作轻松地说。
想起昨晚上江清澜回来的样子,她心里也是一阵后怕。
团团眼睛一转,计上心来,迈着两条小胖腿儿,飞快往后厨跑去。
厨房现在由郑旺掌管,樱桃打打下手。
如今夏日,郑旺发挥面食特长。
店里除了供应各色冷淘之外,还炮制了酸浆面、醋溜白菜、酸辣木樨汤等酸辣味道的面条,又有汴梁灌汤包子、双麻火烧等小吃。
樱桃主要负责外间的饮子,以及一些小甜品。
晚间的饮食早已备好,团团见樱桃并不忙碌,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樱桃姐姐,阿姐得了风寒,你给她做一个红枣糯米糕吧。要放得甜甜的。团团得风寒时,嘴巴没味儿,最想吃甜的了!
樱桃觉得江清澜病得怪怪的,但她是个聪明人,绝不多问,立刻挽起袖子,从善如流。
红枣切碎,与牛乳、糯米粉搅拌成团,搓成长条后切为小块,再上蒸锅。
不过一刻钟,这道小甜品就出锅了。
照例,团团是要自己先尝一块儿的。
浓浓的奶香味儿中有着糯米的q弹软糯,红枣有天然的甜,纯净却并不腻味。
团团嚷嚷:虽然好吃,却还不够甜,樱桃姐姐再浇一些蔗糖汁吧。
樱桃就用竹制漏勺,疏疏地浇了一勺下去。
这下子,拿起一块糕,蔗糖汁就要拔丝啦。
团团把红枣糯米糕端去前厅,让王蕙娘带给江清澜,后者却打起帘子,从露葵小院过来了。
昨夜一事,着实对她打击甚大。此时的她看起来面色苍白,着月白褙子、藕荷色的三裥裙,纤腰不盈一握。
阿姐,你好了!团团扑到她脚边,把枣糕奉上去。
快尝尝这个,我特意求樱桃姐姐做的。得风寒的时候嘴巴没味儿,吃点甜津津的最好。
江清澜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用筷子夹起一块枣糕,无滋无味地尝了,说了个好吃。
王蕙娘让樱桃带走团团,拉了她的手:你怎的出来了,也不多休息休息?
江清澜拍拍她的手:放心,我没事了,闲着也是胡思乱想,不如出来找点事儿做。
王蕙娘心道:也是。便由她去了。
江清澜往柜台那边走去,翻了翻账本,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就手肘撑在木板上,盯着屋外招摇的垂柳、波光粼粼的春波河发呆。
杏花饭馆里,几个食客在高声谈论近日的奇事。
奇啦!你知道朱将军的幺子,朱明朱郎君吧?
怎么不知?通临安城谁不认识他呀!
朱从达是金吾卫大将军,镇守河间府十余载,是北抗辽国的中流砥柱。
他的幺子朱明,却是临安城里的头一个纨绔子弟。
跑马走鹰、赌钱听曲儿,样样都是第一名。
他还有十几个姬妾,成日的花天酒地。因此是名声在外、无人不知。
今天早晨,朱郎君鼻青脸肿着,去临安府署投案,你道他状告的是谁?竟然就是他自己!说他强掳妇女!
府尹便问苦主何在,他却又说不出来,只说快把他抓了,按《大宋律》判了就是。
府尹哪里听说过这种事,朱将军又是什么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便请朱郎君先回去,说请示了上级再定夺。朱郎君却抱着府署的柱子不撒手,说非得把板子打了、牢坐了才行,不然他小命就没了。
江清澜拿了小本,正要去为客人点菜,一听此话,立时便怔住了。
王蕙娘走过来,悠悠叹口气:其实,昨晚那事,也不怪他。你瞧,谁能令始作俑者这般,还不是他?
江清澜只苍白着脸,把头摇了一摇,为客人点菜去了。
承平十六年的夏天,无旱无涝,天气不算特别热,街头巷尾、茶楼酒巷喝茶吹牛的人就更多了。
有的人吹薛记新开的刺身自助,肉多膏肥、滋味鲜美。更奇的是其经营模式,只需付定量银子,便可进屋随意取用。
某天,两个孪生兄弟打扮得一模一样,兄长吃得饱饱后借口出门,又换兄弟进去。
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被薛记发现了,二人囧得差点儿钻地缝。
好在,薛记的掌柜十分通情达理,不但没有令其补交银子,还免了二人钱财,每月都请这二位来吃一顿。
薛记之豁达,一时传为笑谈。
有人还记着朱家郎君的怪事,说朱郎君在狱中一改往日纨绔习气,穿粗布麻衣、吃粗茶淡饭,对人彬彬有礼、笑脸相迎。
此外,还发奋读书,有出狱后参加秋闱的打算。
甚至有人将之写成传奇,曰《猛回头》,在各大书坊说书。
苍空中日升日落,钱塘江上船来船往,跃金池中荷花盛放之时,七月就是尾声了。
八月初二这日,随着府署登闻鼓的敲响,临安城里,再也没有人关心薛记、朱明这些事,因为这件新的大案,足以石破天惊。
第三卷君心似我心
第65章 鹿梨浆
薄云淡淡,冷风飒飒。艮山门外,谢临川骑在马上,俯瞰着脚下的一团乌黑。
天色尚早,临安城的人们尚在沉睡,唯有御街从南至北,被贯得灯火通明,宛如一条移动的火龙。
这是四面八方的人提着灯、打着火把,从钱塘江边、嘉会门外、西湖沿岸,拥到城中去,开始一天的生活
平林揣摩谢临川心思,上来禀告:郎君,江娘子送信给牢狱中的朱郎君,说要见姓张的那个妾。
谢临川点点头,却吝于一言。
那晚,江清澜被送走后,他马上就去朱府,把朱明从他第十二房小妾的床上抓下来揍了一顿,逼他自己去临安府署。
参与此事的丫鬟、小厮,通通被提脚卖了。
唯有张月娘,是她的朋友,他就没有动。
陌山急了,也催马上前:郎君,真的不再去看一眼吗?此去太原府,万里路遥,再回来,也不知是何年月了。
谢临川不置可否,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来悲喜。
她看不起他,又有什么好去的?
当初端本宫外,陆斐说自己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如今,他又好得到哪里去?
良久,他才淡淡道:陆斐
七月十一,秘书省少监陆斐赴苏州,与秋山书院院长李怀义商讨《会要》编纂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