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锦岁望着外边滂沱的大雨出神,按照规矩,停灵的日子已经到了极限,再不下葬,便是对逝者的不敬。
锦岁站在灵前,最后望了一眼那口棺木。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彻骨的凉,从喉咙一直凉到心底。
“如意……”她的声音很轻。
“安排下葬罢…”
如意愣了一下,看着锦岁苍白的脸,终究是点了点头:“是,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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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夫人下葬后的第三日,裴府的门房正顶着细雨清扫门阶,忽听街面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抬头望去,只见一队身着朱红锦袍的内侍簇拥着一顶乌木轿子停在府门前,为首的内侍手持明黄卷轴,神色肃穆地高声通报:“太子殿下有旨,慰问裴府。”
锦岁刚将老夫人的牌位供奉进祠堂,闻言连忙带着如意迎了出去。对着内侍进喜深深一拜:“臣妇江锦岁,恭迎殿下圣使。”
进喜上前一步,将卷轴递到锦岁手中,语气缓和了几分:“太子殿下听闻沈老夫人仙逝,深感痛惜。老夫人一生持重,抚育幼子成才,实为女中楷模。殿下特命奴才送来些慰问品,望裴府节哀。”
说话间,身后的内侍已将带来的物品一一抬进府中。
“烦请公公回禀殿下,”锦岁捧着卷轴的手微微发颤,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沙哑,“臣妇代裴府上下谢殿□□恤,老夫人若泉下有知,定会感念殿下恩德。”
进喜抬眸一笑,刚好对上锦岁苍白的面容。
进喜心中还是有些唏嘘的,裴将军被太子殿下外放临州,本就远离京城中枢现在又是特殊时期,裴将军不能轻易回来。所以沈老夫人的丧事便只能由裴夫人一手操办。
裴夫人虽是世家大族出身,自幼饱读诗书,知晓礼仪规矩,可总归年岁还不过二十。
进喜在宫中见多了后宅妇人的哭哭啼啼、手足无措,像裴夫人这般,能如此沉稳地处理一桩桩事情的,实在少见。一切琐事她都应对得井井有条,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从容与干练。这般气度,令进喜由衷敬佩。
想到这里,进喜还是宽慰了锦岁两句。
“裴夫人,”进喜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体谅,“老夫人走得安详,这也是福气。您这些日子操持丧事,已是尽了心尽了力,老夫人在天有灵,定会知晓您的孝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灵堂方向,那里的白幡还在风雨中簌簌作响,又接着道:“人这一辈子,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纵有万般不舍,也得往前看。”
进喜说着,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语气里满是真诚,“还望裴夫人保重身子,莫要太过伤怀。”
锦岁微微一笑道:“进喜公公说的不错,多谢公公的开解。”
锦岁的笑容很淡,她的嘴角轻轻扬起,牵动着脸颊上浅浅的梨涡。
进喜望着那笑容,竟一时有些恍惚。他见过宫中贵妃们艳若桃李的笑,也见过世家小姐们矜持含蓄的笑,却从未见过这般动人的笑。
顿时让进喜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进喜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打算道别:“太子殿下还等着奴才回去复命呢,裴夫人,奴才先行告退了。”
“进喜公公稍等…”
锦岁又叫住了刚要离开的进喜,她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衣角
她思索半晌,最终还是踌躇着开口道:“不知进喜公公可否行个方便在太子面前提及一下我夫君的事情?”
说到这里,锦岁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臣妇知道,夫君在外放,身负重任,实在不该在此刻扰他。可老夫人的丧仪还未完全结束,按祖制,他这个做孙儿的,理应回来守满七七之期。太子殿下仁厚,想必能体谅这份孝心。”
她抬眼望向进喜,眸子里满是恳切:“再者,自老夫人出事那天起,臣妇便派了人去寻他,如今已然过了好几日,却连半点音讯都没有传回。这几日暴雨连绵,臣妇心里实在不安,总怕他那边出了什么变故。若是公公能在太子面前提一句,问问是否能下一道旨意,让他暂且回京悼唁,哪怕只是回来磕个头就走,臣妇也感激不尽。”
话音落下,锦岁对着进喜深深一福。
他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虚扶了锦岁一把:“裴夫人快起来,真是折煞奴才了。”
“太子殿下本就体恤下情,知道裴将军在外不易,也明白这丧亲之痛有多难熬。您放心,回了东宫,奴才定会将您的话原原本本地禀明殿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太子殿下是否下旨,还得看临州的汛情是否真能脱开身。但咱家定会尽力周全,毕竟这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能少一桩是一桩。”
见到进喜这般说,锦岁的面色也缓和了些。
“那便多谢进喜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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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喜踏着暮色赶回东宫时,雨势已小了许多。
燕云珩此刻正对着一幅舆图出神,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未抬。
进喜如实禀报道:“殿下,奴才已将东西送过去了。”
紧接着,进喜便将锦岁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燕云珩长叹一口气:“裴将军倒是娶了为好夫人,可惜现在局势紧张…我与裴将军已经商议好不能贸然回京…”
燕云珩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掩盖住了他的情绪。
他知道亲人离世裴霁明是悲痛的,可为了大业,不能贸然归京。
“依奴才看,”进喜斟酌着开口,“不妨先安抚住裴夫人,就说已命人快马加鞭告知裴将军,让他酌情处置。至于回京之事……”
“不可”太子打断他的话,“临州汛情是假,三哥的眼线盯着那边才是真。裴将军若是此刻回京,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咱们早就识破了他们的计谋?”
陛下病危,现在也仅一口气撑着。三皇子蠢蠢欲动,燕京怕是要变天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暴雨,声音又沉了下去:“昨日收到密信,说三哥已派心腹前往临州,名为巡查汛情,实则想探他的虚实。不过,好在下了一连几日的暴雨...”
燕云珩此刻只觉得讽刺,他的好三哥这几日在府中动作频频,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等什么。他以为把京中禁军换成自己的心腹,拉拢几位老臣,就能稳操胜券?
将裴霁明外放临州,便是要让他放松警惕。
三皇子素来瞧不上裴家,觉得裴霁明不过是个靠着祖荫功勋的,外放临州更是贬谪。他以为,没了裴霁明在京中掣肘,他便可高枕无忧,露出更多马脚。
而燕云奕现在小动作不断正是证实了燕云珩的猜想。
双方都在等,等一个机会。
燕云珩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燕云奕他越是急躁,越是容易露出破绽。等他真的举起反旗,以为能轻易掌控燕京时,便是他的死期。
“你且回裴府一趟,”燕云珩转过身,眼中已没了方才的波澜,“告诉裴夫人,孤已知晓她的心意,也已将沈老夫人的事告知裴将军。只是临州事务繁杂,实在抽不开身,还望她体谅。另外,送些安神的药材过去,也算全了这份情分。”
“不过…”
燕云珩的眸子又黯了几分:“派人去帮孤杀个人,算是孤的警告…”
进喜吓了一跳,嗫嚅着问:“谁、谁啊。”
“拦截裴府信件的人…”燕云珩的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里面翻涌着压抑的怒火。
“裴将军是孤最信任的亲信,身后却有人盯着他的家眷下手,连家书都要拦下来,这般行径,与鼠窃狗盗之辈何异?”
说完,他冷哼了一声,道:“裴夫人满心满眼都是家里的琐事,哪里会想到朝堂上这些腌臜手段。既然裴将军远在临州,那孤便出面替他料理。”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将他的话语衬得愈发冷厉。
进喜连连点头。
燕云珩看向窗外的大雨,舒缓着心中的怒意。
他想,今日雨下的这般大,他送了薛沉璧这么多伞,也不知她有没有用上。
于是,燕云珩撇向一旁的进喜:“所以,你都汇报完了?”
进喜心里咯噔一下,暗自琢磨起来。
殿下刚发了一通火,按说该是一心想着对付那些拦截信件的人,怎么突然问起汇报完没?方才自己把裴府的事,从老夫人下葬到裴夫人的近况,都一五一十说了,没落下什么呀。
他抬眼偷瞄了一下燕云珩,见阴晴不定的太子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让他有些发怵。
汇报啥啊,他不是汇报完了么?
殿下您好歹给个提示啊,不然奴才怎得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
进喜心中犯难,但面上没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询问道:“殿下还想听些什么?”
燕云珩并未直接回答进喜的问题,只是撇了一眼窗外,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外边的雨似乎下的愈发大了。”
进喜懵了,顺着燕云珩的目光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