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他话锋一转,眼里又燃起熟悉的八卦之火,“不过说正经的,沈少爷现在……真就铁了心跟你过普通日子?那么大的家产,真彻底放下了?”
“出国深造几年,你八卦的功力倒是见长。”顾轻放下水杯,那些尘封的、带着青春印记的往事被翻出来,让他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松弛了一点点。
向后靠进椅背,医院硬质塑料椅硌着后背,他声音不高,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还有一丝……更深沉、更黏稠的东西,像是沉在水底的淤泥被搅动了起来。
“有时候想想挺对不住他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他那样的人……本不该有家难回,跟我挤在小房子里,吃些没必要的苦。”
那种愧疚感像细细密密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在心脏最深处,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是他把本该站在云端的人拽进了这烟火人间,看着他为了柴米油盐奔波,看着他因为资金链断裂焦头烂额,看着他四处应酬喝进医院……
这份无力感,这份“拖累”了恋人的自责,如影随形。
齐宣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第一次认识顾轻,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好几遍,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带着一种“你没救了”的惊叹:“老顾……你完了。我看你这辈子,是真被沈瑜绑得死死的,无药可救了。”
顾轻扯了下嘴角,抬手指了指桌上齐宣和女友的合影,声音平平:“彼此彼此。”
又聊了些读书时的八卦,齐宣才想起来问他:“对了,你来医院是……?”他问得小心,出现在医院,无论是自己还是亲朋,总归不是什么好消息。
听到是他爷爷确诊了阿兹海默症,齐宣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会好的”之类的空话。
多年的朋友,知道此刻说什么安慰都苍白。
两人一起去找了顾爷爷的主治医生,详细听了诊断和后续治疗方案。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顾轻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差了,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
齐宣从未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即使当年面对沈家的狂风暴雨,顾轻也总是绷着一股劲儿,像打不垮的石头。
可此刻,这块石头仿佛被抽走了筋骨。
再沉稳坚韧的人,骤然听到至亲不仅患了阿兹海默,更是晚期癌症的消息,如何能保持冷静?
顾轻从未提起过家人,这么重大的消息也没见他通知任何人……齐宣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心里叹了口气,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医院走廊的光线惨白,照得人心里发慌。
齐宣工作也忙,陪顾轻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就被护士匆匆叫走了。
顾轻一个人站在爷爷的病房门外,手里攥着那份半年前的体检报告,纸张边缘都被他捏得起了皱。
一个模糊的念头猛地闪过脑海——半年前,他似乎接到过一个归属地是家乡的陌生来电?
他几乎是立刻掏出手机,手指有些发僵地开始往回翻通话记录。
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发酸,每天都有无数个电话,推销的、工作的、快递的……密密麻麻的记录像一条望不到头的灰色河流。
他机械地、一遍遍地向上滑动屏幕,时间越往前,记录越模糊。
指尖不小心碰了一下屏幕顶端,好不容易快翻到的页面瞬间跳回了最新的记录。
顾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薄唇抿得更紧,透出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手指重新在冰冷的屏幕上持续不断地向上划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必须完成的仪式。
终于,在密密麻麻的数字洪流中,一个没有备注、归属地清晰的陌生号码出现了。
通话记录显示:半年前,响铃十秒,未接。
下面紧跟着两次同样号码的呼出记录,响铃五十秒,都是未接。
时间,恰好就在那份宣告爷爷癌症晚期的体检报告出来之后……半个小时。
他指尖猛地一颤,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按下了那个回拨键。
“喂,你好?”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传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女声。
顾轻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挂断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不知道那个陌生的号码后面是爷爷,也不清楚爷爷拿着别人的电话,一遍遍打给他时是怎样的心情。
是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还是被拒绝后的茫然和失落?
而他,一次,两次,三次……都错过了。
如果不是阿兹海默症的症状严重到王姨无法隐瞒,他是不是……连爷爷正在走向生命终点这件事都会被蒙在鼓里?
王姨那句带着叹息的“你爷爷说你还在怪他……”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是猜测,是爷爷真心这么认为,在被他一次次“拒接”之后,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得出的结论。
巨大的愧疚和迟来的悲痛汹涌而至,将他瞬间淹没。
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里,一种本能般的冲动驱使着他——他需要听到沈瑜的声音。
哪怕只是听着对方平稳的呼吸,或许也能在这自责的深渊里找到一丝微弱的锚点。
◇第85章
他几乎没有思考,手指凭着记忆点开了沈瑜的号码。
忙音,漫长的等待后,自动挂断。
再打,依旧是忙音,无人接听。
焦躁像细小的火苗,在沉重的难过和自责上舔舐。
沈瑜是看到什么都要分享的性格,整整一天的时间聊天框全是他发出的消息。
他担心沈瑜在聚会上喝多出事了才没回他,爷爷已经让他自责不已,要是沈瑜有什么意外……
顾轻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腾的情绪,拨通了沈瑜朋友的电话。
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顾哥?这么早?”
“林远,打扰了。沈瑜和你们在一起吗?”顾轻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啊?沈瑜?”林远的语气带着点刚睡醒的懵,“昨晚?他没跟我们聚啊?他说公司有点事要处理,下次再来聚,出什么事了顾哥?”
顾轻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一下,“突然联系不上他,以为你们还喝着呢,不在你那儿,我在找其他人问问。”
“是不是在赵宇哪儿,他们最近搞项目说不定应酬完就在他那儿睡下了。”
顾轻草草结束这个电话,转而打给赵宇,对方却正在国外出差。
这次他心彻底悬起来了,沈瑜曾经去应酬就差点出事——再晚一会就要淹死在酒店的浴缸里。
要不是那天暴雨,顾轻正好在附近,得知他喝多临时到酒店休息,打算接人回去,一进去沈瑜醉熏熏地泡在浴缸中,水已经没过下巴,人睡得死沉,滑下去都不会挣扎一下那种。
他再次拨通沈瑜的号码,一个,两个……三个,动作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固执。
这次,电话在响了几声后终于被接起。
“喂?”沈瑜的声音传来,背景音里有模糊的、隐约的人声交谈,似乎在一个环境不错的咖啡馆或餐厅。
他的声音听起来清朗,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轻微不耐,“顾哥?怎么了?我这谈点事呢,正好给你说下这两天我要出差去谈一个项目,今天就不回来了,你记得按时吃饭,多多休息,别太累着了。对了去体检那事你别忘了啊,不许逃避。”
顾轻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堵在胸口的、关于爷爷的病、关于错过的电话、关于沉甸甸的愧疚和此刻急需依靠的脆弱,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张了张嘴,想找一个开头,却发现声音哽在喉间,干涩得厉害。
“……”电话两头陷入短暂的沉默。
沈瑜似乎没察觉到他这边的异常,或许是背景音干扰,或许是心思还在其他上。
他等了会没听到顾轻说话,带着点半开玩笑,声音压低了些:“……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特意查岗吧?放心,谈完我马上回来。”
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调笑的意味,神采奕奕,全然没有宿醉的沙哑或疲惫。
顾轻绷紧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没出事就好。
“……没事。”
他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被瞬间抽空了力气的疲惫。
怕沈瑜担心,他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掩饰刚才的失态:“你先忙吧,空了在联系,少喝点注意安全。”
然后挂断了电话,他握着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通话结束的界面。
医院走廊冰冷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他慢慢弯下腰,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影子被光线拉得很长很长。
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抑弥漫在寂静的空气中。
在医院的两天里他像一台上紧了发条却濒临散架的机器,推着轮椅在各个科室的惨白走廊间穿梭。
爷爷浑浊的目光时而像隔着厚重毛玻璃般陌生,时而又在药物短暂的间隙里,泄露出一点旧日的固执,反复念叨着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