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夜深人静时,他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一包烟不知不觉见了底。
比白纸黑字的诊断更剜心的,是爷爷眼中那层陌生的隔膜。
他始终不愿相信那个曾经健硕、固执的老人会变成这样。
可当爷爷一天问上好几遍“我宝贝孙子什么时候才来?”、拉着他的手赞叹“小伙子你是谁啊,长得真俊”。
又对着王姨喊护士,执拗地说“我不能在医院待着,我还要陪小轻去爬树去抓鱼”时……他不得不一次次直面这冰冷的现实。
每天还得强打精神,陪着爷爷去医院大门口,等那个“放暑假就会来看他”的、早已长大成人的“乖乖孙子”——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幻影。
又一次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王姨看他灰败的脸色,心疼地拉他坐下,不由分说地把筷子塞进他手里。
“多少吃点,看看你这脸,都脱了相了!”
温热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突兀,顾轻胃里翻搅着,只有几杯浓咖啡留下的灼烧感。
他勉强握着筷子,却无论如何也送不进嘴里。
王姨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你爷爷这半年啊,总念叨要回老家,时不时就自己跑回去一趟。我看他啊……”
她的话没说完,护士推着爷爷进来了。
轮椅上的老人勉强睁开眼,看到他们俩,浑浊的眼里明显闪过一丝失望。
“我家小轻呢?怎么还不来?”他嗓音干哑,挣扎着要去摸并不存在的电话。
“我得给顾臻打电话问问!”护士连忙温声安抚,好一阵才让他安静下来。
顾轻麻木地起身,接过轮椅推到桌边,脸上挤出练习过无数遍的温和弧度:“爷爷,先吃饭好不好?”
“谁是你爷爷?乱叫!”老人警惕地瞪着他。
顾轻早已习惯,熟练地编着话哄他喝了汤,又陪着下了两盘毫无章法的棋,直到老人精力耗尽沉沉睡去。
看着病床上那张被病痛和岁月彻底改变的脸,听着那微弱的、带着杂音的呼吸,顾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拿出手机。
即使王姨不说,他也从爷爷的执念里明白——老人想回家。
既然结局已无法改变,他决定尊重爷爷最后的愿望带他回去。
尽管,爷爷可能已经认不出那个家了。
这需要时间,工作要安排,项目要交接,还有沈瑜……他必须和他好好谈谈,关于留在老家,关于陪伴爷爷走完最后一程。
指尖划过屏幕点开沈瑜的头像,最新一条朋友圈是昨天发的——机场登机口的照片,玻璃窗外是巨大的机翼,配文“出发”。
顾轻盯着那张照片,指尖在拨号键上悬停良久,他想听听沈瑜的声音,想把爷爷确诊阿兹海默和晚期癌症的消息告诉他,想倾诉这两日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疲惫和绝望。
但最终,还是慢慢收回了手指,沈瑜在出差,在工作,他也怕自己一开口,那些压抑的情绪会决堤。
他只能把翻江倒海的难受和孤独,硬生生咽回去。
也幸好……幸好沈瑜出差,两人每天聊天的时间不多,给了他一点缓冲的时间来思考和安排。
这样重大的决定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顾轻计划等沈瑜回来当面好好谈,等安排好工作室后续的项目,他们就可以一起陪着爷爷回老家。
也许熟悉的环境能让爷爷短暂地清醒片刻……
他也想让沈瑜看看自己长大的地方,虽然不知道那位大少爷能不能习惯乡下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顾轻想起爷爷偶尔清醒时流露的期盼,他得让爷爷见见沈瑜,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坚定起来。
他拿出手机想问问沈瑜具体的返程日期,刚点开聊天框,病床上却冷不丁传来一句清晰的问话:
“你和那孩子……还在一起?他对你好吗?”
顾轻猛地抬头,心脏几乎停跳:“爷爷?!”
“他的家人好不好相处?小轻,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病床上的老人目光异常专注,浑浊的眼珠里竟透出一丝久违的清明。
他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他对你好吗?”空了……带来吧。当年的事,是爷爷不对……小轻,你能不能……原谅爷爷一时的固执?”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又沉又痛,几乎让顾轻窒息。
“很好,我们过得很好。”
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堵得他无法呼吸,眼眶瞬间烫得惊人,他声音哽咽。
“爷爷,是我……是我对不起您……这么久也没回来看您。”
骤然清醒的老人看着他,嘴角努力向上扯动,露出一个无比慈祥却充满歉意的笑容,眼角湿润:“傻孩子……是爷爷太固执了,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有这个孩子陪着你……爷爷……也就放心了。”
他欣慰又怅然地望着眼前成熟高大的孙子,眼底的激动难以抑制,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
“爷爷!爷爷您别激动!慢慢呼吸!”顾轻魂飞魄散,一边拼命按呼叫铃,一边手忙脚乱地帮爷爷顺气,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刺耳的仪器报警声如同尖刀,瞬间撕裂了病房短暂的宁静。
下午,那张更详尽的病危通知书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了顾轻手上——晚期癌症,已无法手术。
剩下的只有和时间赛跑,等待终点。
不能再拖了,带爷爷回老家的念头变得无比迫切。
通过王姨介绍,顾轻迅速敲定了一位经验丰富的护工,详细交代了注意事项。然后他独自一人坐上了回老家的车。
路途颠簸,他靠在车窗上,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件事。
推开老屋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阳光、尘螨和淡淡木头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出乎意料的整洁,地面干净,桌椅摆放有序,甚至窗台都没有积灰——除了爷爷,还有谁会年复一年地悄悄回来打扫?
顾轻站在堂屋中央,喉头堵得发紧,眼眶酸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径直走向父母生前住的那间屋。
旧式衣柜散发着陈年木料的气息,他打开角落里那个带锁的抽屉,一个深蓝色丝绒盒子静静地躺在里面。
小心翼翼地取出盒子打开,一枚样式简洁古朴的银戒躺在丝绒衬垫上,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戒圈,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残留的温度。
他决定要把这个送给沈瑜,在爷爷面前,在承载了他所有童年记忆的老屋里完成一个迟来的、也是给爷爷心安的仪式。
他迅速联系清洁工,将老屋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忙完这一切回到医院,已是深夜。
他累得骨头缝都在叫嚣,在医院走廊找了个角落的椅子靠着就睡了过去。
天刚蒙蒙亮,顾轻强撑着陪爷爷吃完简单的早饭,又一遍遍仔细叮嘱了护工各项事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赶往机场。
飞机落地,再辗转回到市区,已是下午。
饥肠辘辘,胃里隐隐作痛,但身体上的不适此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有沈瑜的、能让他暂时卸下千斤重担的家,把脸埋进爱人带着熟悉气息的颈窝里。
他拿出手机,给沈瑜发了条信息:
宁宁,我下飞机了,正在回市区的路上,大概半小时后到家。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发完信息,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他靠在出租车的椅背上,闭上酸涩沉重的眼睛。
虽然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想到即将见到沈瑜,想到爷爷清醒时那句“带他来吧”,想到口袋里那个装着母亲戒指的小盒子,心底深处竟也生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和期待。
◇第86章
出租车稳稳停在小区楼下,顾轻付了钱推开车门,下午微凉的空气让他精神稍振。
他快步走向电梯,手指无意识地隔着外套布料,轻轻按了按口袋里的丝绒盒。
指纹锁“滴”的一声,门开了。
一股浓烈到近乎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猛地朝顾轻袭来,消毒水的凛冽、空气清新剂的甜腻,还有一丝……极其顽固、若有若无的、带着点木质尾调的陌生香水味。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但归家的急切和对沈瑜的思念瞬间压过了它,也许是他不在家时,沈瑜心血来潮请人来做了深度清洁?
“宁宁?我回来了!”
他一边扬声喊着,一边弯腰换鞋,声音里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和无法掩饰的轻快。
家里一片沉寂,无人回应。可能在书房处理工作?这样想着,他心里那点异样感暂时被压下。
他直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客厅,沙发靠垫被摆放得一丝不苟,棱角分明,完全不是沈瑜平时那种随性一丢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