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堂主来迟了。阴影里浮现出一个戴青铜傩面的黑衣人,手中提着的正是陆懷臻的项上人头,血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条长蛇,久闻堂主大名,没想到是个这么年轻的男子。
废话少说。文慎看了眼陆懷臻的人头,将手中方函打开,拿出三千两银票递给黑衣人,此地不宜久留,你且带着它去找京畿蒲柳渡口一个叫秦回的渔夫,讓他带你去潇湘秦府,至少一个月后再回来。
远处传来整齐的铁甲碰撞声,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正整队在街巷中搜查。文慎毫不意外,反手掷出三枚柳叶镖,将远处陆府檐下悬挂的灯笼击碎,火油泼洒的瞬间,陆府门前陷入一陣新的恐慌。
再会。黑衣人飞檐走壁,瞬间消失在小道中,文慎则往小道深处跑去,打开机关潜入地道,飞奔去城郊的一处寺庙。
而永乐巷的老槐上,虞望懒洋洋地坐在枝桠间,墨发未束,只随意披了件猩红大氅,沉默地将两人的交会尽收眼底。
陆怀臻死了。大夏朝的兵部尚书,堂堂正二品官员,居然在自家别院身首异处。陆家也是簪缨世家,统管大夏軍事政令,地位显赫,更有私衛日夜防守。
自从二皇子横死之后,陆家主宅几乎是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层层把关,严查来历不明者。如此过了□□日,架不住陆怀臻实在想念养在别院的外室,芙蓉帐春宵一度过后,陆怀臻的无头尸体在温池中被打捞出来,陆老爷子震怒,势必要将凶手碎尸万段。
陆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和陆家结仇,基本上要做好不死不休的准备。凭借陆家的侦查手段,要是文慎親自动手,查到他是迟早的事,文慎也聪明,知道借刀杀人,就是不知道这把刀聪不聪明,会不会被人反握住刺向他自己。
虞望之所以不想追究当年的事,就是因为这些破事太麻烦了,清算不完,还容易牵连生者。当年所谓的阴山围猎,先是陆怀臻派驻的监軍谎报軍情,把苦战过后疲敝不堪的飞虎军先锋队引入阴山,后是京城几大世家私衛和皇家親衛结陣围剿,造成先锋队死伤无數。那一战中虞望彻底被逼成一尊杀神,暴怒下挥剑斩杀朝廷重臣名将百余人,马蹄踏过漫山遍野的尸首。
无奈朝廷千张弩机蓄势待发,毒箭化雨铺天盖地刺向这支精兵部队,虞望下了死命令,讓残部先撤,自己殿后,虞府九卫借风势在阴山脚下燃起漫天大火,浓烟中射杀了大半弓箭手,然而虞府九卫,各有所擅,却并非个个都是作战的神兵,鏖战數个时辰之后,虞七逐渐体力不支,未能躲开背后的冷箭,千钧一发之际,虞望挥剑挡开了射向虞七的毒箭,却被另一个方向射来的毒箭刺穿了右臂。
从此以后,这个自小便百发百中的将军,便再不能拉开重弓。
虞望心中也有恨,恨朝廷不仁,恨老天无眼,每每午夜梦回,他都恨不能将京城这群狼心狗肺之辈千刀万剐,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处其皮!
然而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旁人,而是那位九五至尊,只要不反,所谓的报复都只是在隔靴搔痒,难解他心头之恨。他可以反,只要他一声令下,连江山易主都是迟早的事,可军令下容易,达却难,飞虎军八年鏖战,军中的弟兄们都和他一样,八年未曾归家,父母盼着,妻儿念着,若是家中孩儿还小就分别的,恐怕连自己的親身骨肉都已对面不识,教人如何忍心再起战事。
虞望逼着自己咽下这口气,就像他父親当年逼着自己从妻儿身边离开,踏上那莽莽荒野,南征北战,一去不还。生在将军府,一举一动考量的便都是三军将士,而非个人私情。
可是如今,有一个人亡命奔逃于清寒月色之下,为了他,手里沾满肮脏的血,告诉他,这口气他咽得下,有人咽不下。
十二年过去了,八年也过去了,他的阿慎,还和小时候那样笨,那样凶,那样记仇。
教他心口烫得厉害。
文慎跳窗进来时,虞望正抱着被子熟睡,好像把那床软被当成了他的小青梅。文慎心里说不出的一陣怪异,脱掉沾了香灰的斗篷,摘下面纱,收起贴身的各种武器,只着一件中衣,在虞望身边缓缓躺下,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唇边慢慢绽开一个很轻很浅的微笑。
他攥着一枚赤色的平安符,掌心有些泛潮,额边的碎发也紧紧贴在光洁白皙的前额、鬓边,他紧紧地盯着虞望瞧,盯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才支起身在他眉尾轻轻地啄吻一下,像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亲吻虞望从校场回来时染血的伤口。
诸天神佛,愿所有罪孽苦障加诸我身,只求世子哥哥一生平安顺遂,喜乐健康。
虞望:
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嘀嘀咕咕什么呢?
文慎瞬间收起笑意,踹虞望一脚,支起上身看他,劈头盖臉地问道:你怎么醒了?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出声?
刚醒。别吵。虞望把怀里的软被一掀,将文慎拽下来笼进臂间抱紧,在他颈间闷闷地吸一口气,做噩梦了。
文慎赶紧问:什么噩梦?
梦到你身上好多血
没事的,没事的,只是梦而已,我身上怎么可能有血呢?许是你曾在战场上见太多血了别怕,都过去了。文慎抱着虞望宽厚的背,掌心在他的肩胛处轻柔地拍,声音也温柔得出奇,像流水,像月光。
嗯。虞望情绪不高,埋在文慎怀里,像巨型的獒犬垂着尾巴压在主人身上,文慎发了会儿呆,抬手轻轻捋他散着的墨发。
子深,别怕。我在这儿,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虞望捉住他的手,攥进掌心细细地搓磨,这只没有任何茧、任何疤的手,按理说不能拉开长射程的重弓。他雇佣别人做的?做得干不干净?会不会引火上身?
还是睡不着吗?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边听边睡,别想其它事,好不好?
「世子哥哥,我给你唱首月儿谣,你听了就乖乖睡觉,好不好?」
虞望恍惚间仿佛听见阿慎稚嫩的声音,隔了二十年,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把他的心震得酸胀发痛。他真想吻住这张体贴的、温软的、喋喋不休的唇,他知道就算他这样做,他的阿慎也一定会原谅他,可是他要的从来不是阿慎的原谅。
他要讓阿慎向他索吻,他要阿慎和他一样渴望对方。
他要帮他的傻阿慎认清自己的心。
阿慎,再给我唱支曲子吧,好久没听你唱过了,我想听。
曲子?江南的曲子吗?我
其实文慎早就忘了江南有哪些曲子,什么曲子怎么唱,他也许久没回过江南了,回江南也不曾去歌楼听曲,可虞望现在说想听,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沉默半晌,清了清嗓子,像模像样地哼了两句,惹得虞望直笑。
文慎羞红了臉,推他:混账,不是你说想听吗?我再不唱了!
哎哎!阿慎,别生气嘛,我就是觉得好听才笑的,真的,可好听了!虞望蹭他颈窝,把衣襟都蹭得散乱,露出白玉般莹白的肩,虞望凑过去嗅他的肩,费了好大功夫才强忍住在上面轻嘬狠咬留下痕迹的冲动。
滚开。文慎看他都有心思嘲笑别人了,也就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脑袋,再闹就分床睡。
我哪儿闹了?我哪儿闹了?动不动就威胁我,信不信
文慎瞪他,漂亮的桃花眼瞪得圆圆的,整张臉绷得死紧。
虞望被他瞪得火起,正待说下去,厢门却被人从外面敲响。
侯爷,錦衣卫来人,要找文少爷。兵部尚书陆怀臻出事了。
陆怀臻出事了?!文慎从虞望怀里翻身而起,顺手拎起木施上的外氅披在身上,系好衣带,急匆匆地跑去开门。
虞望怀中忽空,也跟着坐起来,看着文慎略显慌乱的背影,摇头无声地笑了笑,眼神却浸在寒夜里,没有丝毫笑意。
他起身穿靴,走到木施旁边,却发现自己的外氅已然不翼而飞。大抵又是被某只笨贼穿走了。
丑时。陆府别院。
此人行凶竟如此残忍。文慎用手帕捂着口鼻,脸色煞白,一脸怖惧地瞥视着地上横陈的残尸,额边不断沁出细密的冷汗。
行了,文大人,您还是退远点儿吧!当心血沾到您靴上去,又把您给恶心吐了。左春来看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文臣衰样就来气,持刀将他往后一拦,刀鞘还没碰到文慎,就被人一手握住,不能再动分毫。
住手。虞望沉声,不怒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