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又安静地看了文慎许久,捉住他攀在他肩上的手,将他的手熱热地包裹进掌心,粗糙的手指仔细地摸他指根薄薄的笔茧。阿慎的手并不小,是很修长、很漂亮的、文人的手,常年握笔,不事刀剑,掌心柔软,不大可能射得出那么精准的穿云箭,前几个案子应該是买凶杀人。
  阿慎。
  为什么要瞒着他做那么危险的事。
  约莫两柱香后,文慎终于被热醒了。
  他的背后贴着虞望精壮而滚烫的胸膛,腰间横着一条沉甸甸的手臂,腿也被压着,整个人被箍得动弹不得。他迷迷糊糊地睜开眼,视线尚未聚焦,昨夜破碎的記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文慎脸色唰地惨白一片,猛地撑起身,低头一瞧,自己的衣衫虽凌乱却完好,衣带规规矩矩地系着,浑身清爽干净,并无任何不适。他拍拍左心,一脸后怕,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道还好只是春梦,可一口气刚刚舒完,便瞥见自己手腕上清晰可见的咬痕和青紫交加的吻痕、掐痕,整颗心又瞬间坠落谷底。
  他一邊祈祷一邊闭着眼转身,可睁眼时还是差点眼前一黑。只见那冤家正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上身赤裸,肌理分明的胸膛上横亘着数道狰狞旧伤,腰间只松松套了件绸裤,裤绳都没系緊,腹肌线条一路延伸进阴影里。
  醒了?算算账。
  文慎脸色苍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粘在他胸口的旧伤上,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什么,连说话都没了平日的气势: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算账你去找帐房先生,别找我,我要起身了,让开。
  已经帮你告病休假了,给我好好待着,急着上哪儿去?虞望跟着坐起来,气定神闲地盯着他,看不出一点被折磨一夜的痕迹,也得亏是虞望,否则照文慎那行房如行刑的架势,态度不好技术还烂,醒来后竟还翻脸不认账,天底下没几个人愿意和他好。
  文慎警惕地盯着他,一言不发,虞望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这种时候了,看他这样竟也觉得挺可爱,于是伸手摸了摸他温热的脸颊,顺手挠了挠他的下巴。出乎意料的是,文慎没有躲,只是抱着腿愤怒地瞪他。
  虞望笑起来,料定他还記得昨夜的事,只是一时不知道該如何接受,于是肩负起好哥哥的职责,耐心教育他:别耍赖,做了事就得认账,我们阿慎是诚实的好宝贝儿,是不是?
  我文慎张了张口,却连半句辩解都挤不出来。他怎么能、怎么敢对虞望做出这种事?怎么能借着酒劲,把那些藏在心底最阴暗的欲念,全都发泄在他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的人身上?虞望是京城虞氏大宗唯一的继承人,唯一的血脉,唯一的香火,他这么做,不就正中皇帝下怀嗎?
  虞氏一脉,自高祖持虎符开疆以来,三代封侯,五代拜将,百年征伐,府前那对玄铁戟上连锈色都是浸透敌血的赭红,普天之下,莫有见虞家旗而不敬者,然而百年之后,又当如何?虞望没有子嗣,飞虎营必然易主,届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虞家世代累积的功勋、权力、财富和名望,全要毁在他一个人手里了。他日史官工笔,后人便不在乎虞望是不是年少成名、骁勇善战的镇北大将军,只记得他是个断袖,为了男人连家族存亡都不顾的断袖。
  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文慎冷冷抬眼,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况且,就算真的酒后乱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很正常的,不必放在心上。
  虞望看着文慎,眉心骤然压下一道折痕,明明是自家从小养大的青梅竹马,他却好像今日才认识他:文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嗎?
  这甚至只是一句平静的质问,都没有吼他,文慎的眼泪就已经在眼眶打转了。他飞快地扭头,向上揩了揩眼角溢出的泪水,回头倔犟地瞪着虞望:我知道。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要我怎么办?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虞伯伯,对不起虞家列祖列宗,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可以了嗎?
  谁说你错了?谁让你道歉了?谁要杀你要剐你了?你个小兔崽子,一逮到机会就冲我发脾气,看我不收拾你!虞望看出他眉间压着沉沉的忧虑,故意装作大尾巴狼张开爪子一下子重重地朝他扑过去,抓住他的肩和腰身就把人反扣在腿上,大掌往屁股上啪啪打了两下,一点儿没收力,下手特别狠,文慎苍白的脸瞬间红得滴血,眼眶里盘旋的眼泪夺眶而出,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痛苦而酸涩的倾慕与爱恋在这一刻居然变得无比清晰,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断袖病其实也还没有治好,于是趴在虞望腿上号啕大哭起来,像很久很久以前,大概三四岁时,他偷偷去京畿校场看虞望学骑马,结果在京畿的山林里迷了路,踩到了捕虎的陷阱。
  他尝试着呼救,在坑里呆了好几个时辰,到了深夜,便蜷缩在角落,害怕听到老虎的脚步声,直到凌晨。当虞望举着火把跪倒在巨坑边缘,朝着他放下绳子,不顾众人的阻拦跳进来时,他也是这样,抱着他号啕大哭。
  哎!娇气!娇气!你刚刚说那样没人性的话惹我不快,现在只是打你两下就受不了了,哭成这样,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虞望俯身,像小时候抱他那样搂紧他的腰背,把人翻个身往上抱,大手揉揉刚才狠心打过的地方,低头吻他泪濕的眼下痣,心里什么气都消了。
  文慎哭喘得厉害,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好几次呛住自己,一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襟,上起不接下气地呜咽,虞望帮他解开上面两颗盘扣,大手轻抚他的脊背,吻住他红软濕润的嘴唇,亲口帮他调整紊乱不堪的呼吸。
  没过多久,文慎的哭声就渐渐小了,虞七坐在屋檐上,只能听见细微的呜咽声和抽噎声,还有他家主上哄人时的轻声细语。
  哭什么?冤枉你了?不该打你?虞望用掌心轻轻托住他湿漉漉的脸颊,拇指蹭过他眼下的小痣,委屈?你委屈什么?昨晚的事情不是你做的?事后翻脸不认人,还说什么,酒后乱性很正常,这是很正常的事嗎?你想把我气死然后继承我的家产吗?
  文慎哽咽着说不出话,虞望便一直说:不过你并没有完全说错,昨晚的事,确实很正常,我们是夫妻,你情我愿地行房,没什么奇怪的,你没做错,也没对不起我,没对不起任何人。至于我爹我祖父我老祖宗,关他们什么事?我和我妻子很恩爱,他们该为我高兴才是。
  文慎摇头,哭道:我不是你妻子。
  别犯倔,要不要我现在把婚书找出来放你面前?
  我不能、为你生儿育女。
  虞望:
  虞望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眉梢微微抽动,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哑声张了张口,却无语到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半晌,他扶额苦笑了声,盯着文慎泪湿的脸,眼底暗沉得可怕。
  就为这个?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对文慎说太重的话,却还是没忍住用力戳了戳他眉心,就为这个,你躲我那么久,骂我那么多次,还天天喂我喝苦不拉几的药?阿慎,你是不是天天读那些害人的狗屁圣贤经读傻了,生儿育女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比我还重要?
  文慎抿着唇不说话,滚烫的眼泪却打湿了虞望的颈窝。
  阿慎,你知道吗,我曾祖父三个儿子战死两个,我爹兄弟五个,未及弱冠便只剩他一个。他抓起文慎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十五岁上战场,你知道战场是什么地方吗?别管你是小卒,还是什么大将军,刀剑无眼,稍微松懈就是死路一条。你以为我不想留在京城吗?你以为我不想陪你长大吗?我当然想,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是虞家嫡子,必须承担起平定塞北的责任。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还记得吗?
  是在我父亲的灵堂。
  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我此生不要娶妻,也不要生子,我不想哪天等我死在战场上,还要让最爱的人被诅咒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今我的想法,也只是和那时稍微有所不同。
  第35章 答案
  文慎整个人僵在他怀里, 漂亮湿润的黑瞳微微扩散,神色恍惚,眼泪凝在睫尾, 将落未落, 那被过度疼爱的紅肿的唇无意识地微張,隐约露出一点皓白的齿尖、被吮紅的软肉, 和喉咙里情难自抑的颤抖的喘息。
  虞望最擅长乘胜追击:我是想着你, 才从塞北九死一生地回来,难道你觉得我的价值就是留下后代?我的想法不重要嗎?我爱着谁不重要嗎?难道在你眼里我也只是一颗棋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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