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黛玉看起来有些疲惫:"二舅母让我学管家,上午都没空。"
  宝玉不满:"学那些做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缺管家的不成?"
  黛玉摇头:"二舅母也是一片好心。"
  宝玉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太太这几日总叫宝姐姐去她那里说话,还特意安排我和宝姐姐'偶遇'。"他撇撇嘴,"我看太太是故意的。"
  黛玉心中一紧,却故作淡然:"宝姐姐温柔贤惠,二舅母喜欢她是自然的。你...你也该多和她相处才是。"
  宝玉急了:"林妹妹,你怎么也说这种话?我..."他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所想,只急得抓耳挠腮。
  黛玉见他这样,心中一软,轻声道:"好了,我不过随口一说。只是舅母的安排,我们也不好违逆。"
  宝玉忽然抓住她的手:"林妹妹,在我心里,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黛玉心头一跳,慌忙抽出手,左右看看无人,才低声道:"你又发疯了。这种话也是乱说的?"话虽如此,脸上却飞起两朵红云。
  正当二人相对无言时,远处传来王氏的声音:"宝玉,你在这儿做什么?"
  二人吓了一跳,赶紧分开。王氏走近,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视:"宝玉,你父亲找你半天了,怎么还在这儿闲逛?"
  宝玉只得告退。王氏又对黛玉道:"明日早些来,庄子上送年货来,你学着处理。"
  黛玉低头应是,心中却五味杂陈。
  当晚,宝玉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袭人进来添香,见状问道:"二爷可是有什么心事?"
  宝玉望着帐顶,喃喃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太太总不让我和林妹妹在一处。"
  袭人手上动作一顿,轻声道:"太太自有太太的道理。二爷年纪还小,有些事不懂也是正常。"
  宝玉翻身坐起:"我哪里小了?林妹妹比我还小一岁呢,太太却让她学这学那的。"
  袭人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夜深了,二爷早些歇息吧。"
  宝玉重新躺下,却仍在想:明日一定要找个机会,把心里话好好跟林妹妹说清楚。
  而此时的潇湘馆内,黛玉倚在窗边,望着月色下的竹影婆娑,耳边回响着宝玉那句"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心中既甜蜜又忧愁。
  紫鹃走过来为她披上外衣:"姑娘,夜里凉,别站在窗边。"
  黛玉轻叹一声:"紫鹃,你说...二舅母为何突然让我学这些?"
  紫鹃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姑娘冰雪聪明,其实心里明白的。太太这是...这是在给宝二爷物色..."
  黛玉打断她:"别说了。"她转身走向床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躺在床上,黛玉却久久不能入眠。她想起母亲去世前的话:"玉儿,荣国公府虽是你外家,终究不是自已家。你要谨言慎行,别让人说闲话。"
  一滴清泪悄悄滑落枕畔。在这个偌大的府邸里,她终究只是个外人。
  第159章
  腊月初七这日,黛玉正在潇湘馆里临帖,忽见紫鹃匆匆进来,眼圈微红道:"姑娘可知道?宁国公府五奶奶昨儿夜里受了寒,今早太医诊过脉,说是......"话到此处却哽咽住了。
  黛玉手中的狼毫笔"啪"地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她想起上月还在宁国公府赏梅时,西宁郡主披着白狐裘站在梅树下,笑着将新填的《梅花引》递给她看。那词里写着"1冰魂不共春光老",如今想来竟似谶语。
  "备轿。"黛玉起身时碰翻了青玉砚台,墨汁溅在月白裙裾上也不曾察觉。雪雁刚要劝她换衣裳,却见姑娘已经自己系好了猩猩毡斗篷,苍白的脸上浮着两团病态的嫣红。
  刚出院子就遇见探春、迎春带着丫鬟们过来。探春握住黛玉冰凉的手:"林妹妹别急,我们正要往宁国公府去。方才琏二嫂子打发人来说,琤五嫂子今早咳了血......"话未说完,黛玉的身子便晃了晃。
  三顶青绸小轿在宁国公府角门停下时,天上开始飘雪粒子。贾琤的小厮瑞珠早在二门候着,见着她们连忙引路:"我们爷在书房里哭了一早上,现被老爷叫去商量后......"突然意识到失言,慌忙改口:"商量请太医的事。"
  黛玉却听得真切,心头猛地一揪。转过九曲回廊,药香混着梅香从抱厦里漫出来。几个面生的嬷嬷守在雕花门外,见她们来了,有个穿褐色比甲的便嘀咕:"又不是正经姑嫂,倒来得勤快。"
  内室里,鎏金熏笼烧得极旺。西宁郡主半倚在锦绣堆里,原本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衬得那双丹凤眼大得惊人。见她们进来,竟挣扎着要起身,被身旁的徐嬷嬷按住:"郡主仔细头晕。"
  "可算来了。"西宁郡主的声音像风吹过枯叶,却带着笑意。她示意丫鬟搬来绣墩,目光始终落在黛玉身上:"我正想着你前年写的《葬花词》,'2一朝春尽红颜老',如今倒是我要先走了。"
  黛玉喉头哽住,瞥见枕边放着她去年送的《李义山诗集》,书页间露出五彩丝线编的签子。西宁郡主顺着她视线看去,枯瘦的手指抚过书脊:"你批注的'3春心莫共花争发',我现在才懂。"
  窗外雪越下越大,扑簌簌打在茜纱窗上。探春强笑着说起荣国公府新开的红梅,迎春则让司棋呈上人参养荣丸。西宁郡主都含笑应着,却突然咳嗽起来,雪白的帕子上绽开点点猩红。
  "林妹妹。"西宁郡主等咳喘稍平,从枕下取出个锦囊,"这是我这些年写的诗词,你替我收着。"见黛玉要推辞,她冰凉的手突然有了力气,"横竖琤郎不看这些,烧了又可惜......"
  话未说完,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贾琤穿着家常石青缎袍进来,眼底布满血丝。见满屋子人,怔了怔才拱手行礼。西宁郡主望着丈夫轻笑:"你又去书房躲清静了?"那语气熟稔中带着黛玉从未听过的亲昵。
  暮色渐浓时,徐嬷嬷委婉地提醒客人该告辞了。西宁郡主却突然抓住黛玉的手腕:"再坐片刻。"她转头对贾琤道,"把前日得的那幅《雪溪图》取来给林妹妹看。"贾琤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去了。
  "其实圣旨赐婚那日,我站在宁府大门前,心想这辈子完了。"西宁郡主的声音轻得只有黛玉能听见,"没想到琤郎虽不爱诗词,却肯为我搜罗天下名帖。这些年......"她望着窗外纷飞的雪,没再说下去。
  回程的轿子里,探春忽然抽泣起来:"你们看见没有?琤五嫂子床头挂着的小衣裳......"迎春忙捂住她的嘴。黛玉这才明白,三舅母每次见郡主都冷着脸——成婚七载因体弱未能圆房,膝下无所出,五嫂嫂心中只怕也是难过的紧。
  次日五更天,宁国公府报丧的云板惊醒了整个荣国公府。黛玉推开窗,看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想起五嫂嫂昨日说"我最爱看雪,干净"。案上锦囊里露出纸角,展开是首未写完的《临江仙》,最后一句墨迹晕开:"4留得枯荷听雨声"。
  贾琤跪在灵堂里,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纸钱。七年前接旨完婚时,他确实怨过这个病怏怏的异性郡主。可后来见她为祖母侍疾彻夜不眠,在书房陪他处理家务到三更,渐渐把那些不甘化作了敬重。昨夜她弥留时握着他的手说"对不住",他才知道她始终怀着愧疚。
  "琤儿。"三太太沈氏由丫鬟搀着进来,用帕子按了按并不湿润的眼角,"你媳妇的丧仪按郡王侧妃规格办,宫里方才派人来吊唁了。"她望着儿子憔悴的脸,压低声音:"琤儿,你还年轻,你要好好的......"
  正说着,外头传襄宁长公襄宁长公主扶着映雪的手进来,先对着灵位叹了声"可怜",琤道:"你媳妇身子不好,但对你是一片真心,妻情深,但如今你也要保重自己,还有父母和兄弟姐妹,莫要将事情藏在心里,伤身呐……"
  黛玉站在灵堂外的雪地里,怀里揣着昨夜誊抄的头传来贾琤突然提高的声音明明前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接着是茶盏不小心摔碎的脆响。雪落在她睫毛上,化成水珠滚下来,像极了冬夜,西宁郡主笑。
  回到潇湘馆,黛光明灭间,她仿佛又看见西宁郡主在芦雪亭抚琴,弹的是自谱的曲子该配新词,如今她终于找出锦囊最底层那张纸——竟是首曲《雪魄吟》。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西宁郡主下葬那日,天阴沉得厉害。宁国公府的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那灵秀女子生前飞扬的衣袂。黛玉站在潇湘馆的窗前,望着远处宁国公府的方向,手中的帕子早已被泪水浸透。
  "姑娘,喝口热茶吧。"紫鹃捧着茶盏,眼中满是担忧。
  黛玉摇摇头,目光仍见西宁郡主在园中赏梅,那灵秀的人儿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站在雪地里谁曾想,一场命。
  "紫鹃,你可记得五嫂嫂临终前说的话?"黛玉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紫鹃放下茶盏,轻声道:"五奶奶说,'这深宅大院,终究是困住了我'。"
  黛玉眼中又涌出泪来。是啊,那样一个灵秀通透的人儿,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谈吐见识不让须眉,却终究逃不过这深宅大院的牢笼。西宁郡主嫁入宁国公府不过七载,虽然宁国公府没有薄待她,但她眼中的光彩却一日日黯淡下去,直到最后化作一具冰冷的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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