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但是为时已晚,杨惜已经看清了绘在那副面具上的纹样——几枝略有些凌乱的梅花。
杨惜的手停在了空中,微微发抖,然后无力地垂放在身侧。
“清漪,”他望着清漪的眼睛,语气平静却难掩颤抖地问道,“你……就是那个梅老板?”
清漪没有答话,只是摩挲着自己手中的金面具,怔怔出神。
接着,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无言,久到杨惜以为清漪不会回答自己的话时,清漪似是认命了一般,低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殿下知道了啊……”
“其实有些事情,不必弄得如此清楚。活得糊涂一点,反而更好。”
再抬起头时,他换上了一副杨惜从未在他面上见过的矜雅淡漠的神情。
“故御史大夫梅稷之孙梅恕予,问殿下安。”
梅恕予拱手,朝杨惜端端方方地行了一礼。
“梅稷?”
杨惜微微蹙眉,吟啄起梅恕予口中这个名字。
“对,”梅恕予欣然点头,见杨惜面有疑惑之色,接着解释道,“殿下大抵不识得他……他是先帝朝时一个受宁王造反案牵连,被弃市问斩的罪臣。”
梅恕予陈说此事时,语气毫无波澜,仿佛此事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外祖被处斩后,家中女眷皆入教坊司。我母亲梅辛本是个被是娇养在深闺,不识世事险恶的千金小姐,一朝被充为官妓,陷于污淖之中。”
“她因为色艺双绝,遭京中一贵族纨绔惦记。”
“后来,她与教坊司诸人,受邀去那纨绔家中表演舞乐时,被他下药强迫。”
“教坊司官妓虽名义上卖艺不卖身,但在这些高官显宦眼里,强占一个官妓,怕是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不值一提吧。”
“事后我母亲去找教坊司上官揭发那人行径,上官果然不管不顾,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母亲本是高门千金,何曾蒙受过此等屈辱?这事过后,她大病一月,彻底心灰意冷,本打算悬梁自绝,却又怕牵连到同在教坊司的家中女眷。”
“她们在教坊司本就活得艰难,日日如履薄冰,若我母亲自绝,她们定会受到牵连。”
“于是我母亲咬着牙,硬挺着活了下来。”
“后来,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但她天生体弱,若喝下打胎的红花,极可能有性命之忧。”
“十月后,”梅恕予深吸一口气,语气不再平静无波,微微颤抖,“我母亲生下了我。”
“在我母亲眼里,我绝不是她的孩子,只是一个会不断提醒她,使她想起自己经受过的屈辱和苦痛的肉团。”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去她身边张开手臂要抱,唤她娘亲,她用一种极其厌恶的眼神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看着,一直看到我自己将手收回。”
“后来我年岁大些了,稍微知晓些人事,便不敢再叫她娘亲了,改唤她辛姑娘。”
“她因为心有郁结,体貌早衰,终日在房间里静坐,不梳头,不上妆,什么也不做,只是不言不语地坐在榻边,望着窗外出神。”
“但我一直觉得,她似乎在等着什么——后来,我发现,我的感觉是对的。”
“在送走同在教坊司的梅家最后一位女眷后,她便毫不犹豫地悬梁自尽了。那时,我六岁。”
“我母亲在教坊司的一位好友,也就是我后来的义母告诉我,她那日去我母亲房间寻她时,看见的便是一具在空中随风晃荡的尸体,和一个因为连‘死’是什么都不明白,在那具尸体下自若地吃睡生活的孩子,将她吓了一大跳……”
“义母觉得孩童稚子终归是无辜的,见我实在可怜,便将我收在身边抚养。”
“我母亲生前未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觉得她恨我入骨。后来义母告诉我,我刚出生时,我母亲曾多次将我抱到江边,想将我扔进江中溺死。”
“可是每次,她一将我放在桥上,狠下心往回走,没走出几步,听见婴儿泣啼声后,就会咬着牙折返,将我抱起。”
“最近的一次是五步,最远的时候……她走出了二里地,明明不可能听见什么婴儿啼哭了,她耳旁却还是有这种响亮刺耳、叫人心慌的声音萦绕。”
“她后来没有再把我往江边领了,只是有一次,她在煮给我的小米粥里下毒。”
“那是她第一次给我做饭,我高兴地捧起碗喝粥,她又突然冲上来将我手里的碗打翻,我被打翻的粥汤烫得直哭时,她又不理我了,径直转身离开。”
“梅辛她好傻啊,是不是?”梅恕予微微一笑,面上满是怀念的哀伤神色。
“她真该狠心一点,直接杀了我的。”
“连我都觉得自己的存在……太恶心了。”
“可她一次又一次地放过我了。所以,我只能这样恶心地活着,恶心地长大。”
“义母给我起名‘恕予’。她说,我母亲放过了我,我也该放过我自己。”
杨惜静静地听着梅恕予的话,心绪复杂,身体因为药力作用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他一手撑着身后的石门,一手掐着自己胳臂上的皮肉,以此纾解药力。
这时,杨惜身后的石门陡然剧烈震颤了起来,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将他吓得抖了一下。
“嫣嫣,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好不好?”
门外那人的声音闷闷的,语调温柔得让杨惜毛骨悚然,当即远离了门边。
见屋内良久没有人回应,门外那人陡然改换了语气,怒喝道:“贱人,滚出来!”
“我为你花了一千两,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要是被我抓到……我要活活扼死你!”
“嫣嫣啊,我要进来了……”
接着,传来“嘭嘭嘭”的撞门声,听得杨惜心中一紧。
一旁的梅恕予看了杨惜一眼,又转头看向石门,表情依旧很平静,没什么变化。
“殿下别怕,我来。”
梅恕予眯起眼,走到门边,将手抚上门栓。
然后,在梅恕予将门开启的一瞬间,一道寒光闪过,一柄匕首精准狠厉地捅进了门外那白衣人的胸肋。
“你听不见……我在和殿下讲话吗?”
“吵死了。”
白衣人瞪大了双眼,讶然地看着梅恕予,嘴唇蠕动了几下,便向后倒去。
梅恕予冷淡地瞥了一脚地上的尸首,然后转过脸,用指腹着擦拭溅到自己颊上的血,神色温柔却又无比诡异地对杨惜说:
“突然想起,既然殿下出现在这里的话……肯定有人跟过来了吧,估计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看来,我得加快速度了。”
“殿下,您想不想陪我走走?”
梅恕予自地上白衣人的胸肋处拔出那匕血渍斑斑的匕首,回身一步一步朝杨惜走去。
杨惜被梅恕予杀完人还云淡风轻的反应吓得一愣,这和他记忆里那个柔怯的琴师完全判若两人。待他反应过来后,梅恕予已将那柄匕首抵上了他的脖颈。
杨惜垂眸,静静看着那截泛着寒光的冷铁,抬头轻笑了一声,“你好像也没打算给我留拒绝的余地啊?”
“是,得罪了,请殿下跟我来。”
梅恕予眼神温柔,按住杨惜肩膀的手用的力道却很大。
梅恕予一路胁持着杨惜,带着他走去先前他被当众竞拍的那间宽广石室。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讲过话。
“到了,殿下。”
一晌后,二人在石室门前停下。杨惜看着面前的这扇石门,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殿下,别怕,进去啊……进去看看,我用这么长的时间精心筹谋,布下的一局大棋。”
梅恕予笑着伸出手,越过杨惜,将石门推开。
门开的那一瞬间,有风刮过。洞窟中的风分外阴凉,风声如哭声般在耳边呜呜的响,吹得人臂腿发寒。
石室内寂静得可怕,只偶有滴水声响起。
杨惜被梅恕予推进了石室,看着姿态各异,尽数伏倒在桌案上的白衣人们,愣在了原地。
“殿下,你应该识得他们的。”梅恕予将石门关上,然后松开了杨惜。
梅恕予缓缓踱步走入席间,抬起一个白衣人的头,揭下了他脸上的金面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这位,是尚书右丞的小儿子,当年逼/奸我母亲的那个纨绔。”
杨惜看见那白衣人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明显是中毒而亡。
梅恕予恨恨地看着那人许久,扬匕又朝他胸口狠狠来了几下,浑身都被溅上了血,一头秀美的乌发被打湿,发梢都淌着血珠。
然后,他若无其事走到旁边,将那些白衣人脸上的面具依次揭下,“这位,是庆平长公主府上的卫官。”
“这位,是果毅都尉。”
“这位,是教坊司的属官。”
……
梅恕予把接近一半的白衣人脸上的金面具取下,将他们的真容一一揭露,面上神情痛快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