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然后,他走出席间,踱到杨惜身前。
“方才在石室门前被我刺死的那位,是长安县的县尉,一位丧妻多年未曾续弦的鳏夫。殿下乔装来此,被他吓着了吧?”
“可是,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对他那位‘意外’逝世的发妻,可是情深至极啊。”
“呵……满座衣冠,一堂禽兽。”
梅恕予环顾着倒在面前的一片绵延如海潮的白色,拂了拂袖,冷笑一声。
“平日里那样恃势凌人的一群人,原来也只需要几瓶廉价的鸩毒,掺进酒水里,便能杀尽啊。”
“……你将他们骗到这里来,是为了要他们的命?”杨惜深吸一口气,看着梅恕予的眼睛问道。
“是。”梅恕予没有否认,欣然点头。
“为什么?”
“为了报仇。”
“我不清楚你和这些人有何恩怨,不做评断。但丰乐乡的姑娘是无辜的,你怎么能为了报复这些人,将她们牵连进来,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杨惜蹙着眉,攥紧了袖中指掌,胸口剧烈起伏着。
“无辜吗?”梅恕予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朦胧的泪光,“可我不觉得丰乐乡的人无辜。”
“这些白衣人的面具还没有取完,请殿下稍候片刻。”
梅恕予转身要向席间走去,却被杨惜攥住了手。
“够了。他们已经死了。”杨惜蹙着眉,攥着梅恕予鲜血淋漓的手,自己的手也沾染上了大片血迹。
“不够。”
“殿下,不够。”
“和他们对我义母和我所做的比起来,不够!”
梅恕予红了眼,嘶吼了一声,两肩剧烈起伏着,那因愤怒而颤抖的哭腔听得杨惜一愣,攥住他腕子的手一松。
“什么……意思?”
“这些人的污血,把殿下的手都弄脏了,果然该死。”
梅恕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杨惜骨节修长的手上斑斑的血渍,轻声呢喃,眸中浮起一点暗色。
梅恕予捧起杨惜的手,用袖角擦拭他手上的血迹,神情专注而温柔。
可惜他自己的袖角早已被鲜血洇透,不仅拭不去杨惜手上的血迹,反而越擦越脏了。
他只得抽回了手,再度走入席间,一边专心致志地揭起那些人脸上面具,一边悠悠道:
“殿下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报复这群人,为什么要将丰乐乡牵扯进来,这是因为,方才在石室里讲的故事,还剩下一半,没有讲完呢。”
“虽然现在想来,也只是一些无聊的陈年旧事而已……”
“您还想听吗?”
第67章 报冤(下)
杨惜没说听也没说不听,只是蹙着眉,静静地望着梅恕予的背影。
梅恕予没有回头看他,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义母名叫周愫,她家祖上是控鹤府的舞蛇名家,颇得前朝女帝爱重。”
“当时的控鹤监裴自心是女帝的男宠,女帝对他极其宠信,裴自心名为控鹤监,实则位同男后。”
“裴自心网罗天下妖异之士组建了控鹤府,他倚恃女帝的宠爱,大行酷吏之实,滥施刑罚,残害官员,这控鹤府被时人称为‘小朝廷’,在朝中树敌颇多。”
“女帝病薨后,一向视控鹤府为肉中刺的新帝即位,控鹤监裴自心连带控鹤府诸人皆因‘惑乱君心’而获罪,被新帝处斩。”
“我义母也因此成了罪臣之后,同我一样生在教坊司,一出生便是贱籍。”
“她从家中长辈那里继承了舞蛇家学和几箧与控蛇术相关的典籍,我幼时因亲见生母自戕,时时梦魇缠身,睡不着觉,她便会坐在床沿将那些典籍翻给我看,一边讲解给我听,一边哄我睡觉。”
“我悟性不错,学起控蛇术来,竟比她这个正统的传人更有天资,她又讶异又欣慰,便将那几箧典籍都赠给了我,让我无聊时遣遣闷。”
“我十岁那年,我义母家中只剩下她这一个孤女,她不堪再受教坊司的非人折辱,便悄悄计划出逃,深夜带我跳入河中。”
“我们在浮着冰凌的河道上游了许久,为了避开夜禁巡逻的金吾卫,在桥洞下躲了一夜。”
“第二天,我们就万分小心地躲着身后赶来追捕的教坊司官卫,往京外跑。”
“两个人一开始只是漫无目的地跑,天下之大,竟无以为家。后来,义母说起她祖家在丰乐乡,那是个有名的蛇乡,她祖上便是在那里发迹的,她自小在教坊司中长大,没有见过那里的景象,想回那里去看看。”
“她就牵着我的手,带我回了丰乐乡。”
“我们虽然找到了周家祖宅,但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早就只剩下苔丛中的一地断壁颓垣了。”
“从京城到丰乐乡一路风尘奔波,我们实在是累坏了,身上又无盘缠,便找了一座庙宇栖身,睡在庙中那座蛇神像下,靠贡品果腹。”
“没过几日,我们被前来上香参拜的乡民们发现,义母涕泪齐下地向他们陈说了事情原委。”
“有一位憨直热情的妇人将我们带回家,暂时收留了我们。”
“那妇人的丈夫早逝,膝下没有儿女,义母便跟在她身边,帮着她织布耕植,任劳任怨,只求换回两碗饭吃,养活自己和我。”
“农家的日子虽然清苦了些,但再也没了往日在教坊司中的如履薄冰、提心吊胆,我们都以为,生活就要慢慢好起来了。”
“直到有一日,我们在榻上相偎午睡,义母突然自梦中惊醒,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她急急慌慌地拽我胳膊将我晃醒,说她从窗户里看见大路上,那妇人带着一众教坊司官卫,正朝这里行来。”
“义母便带我从后门悄悄逃走,沿着小路挨家挨户地敲门、下跪,哀求乡民让我们进去藏身。”
“但那些乡民家家门户紧闭,任义母如何敲门哭喊,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开门。”
“义母本想带着我逃进深山,但我们午睡前用过一碗那妇人熬的热汤,醒后便手脚绵软,浑身乏力——那汤中定是下了药。这种情况,还往山里跑的话,多半会在半路上就被抓回去。义母只能咬咬牙,带我躲进邻人院中的一只腌菜缸里。”
“我们两个紧紧抱着,挤在缸内。她明明自己都害怕得浑身发抖,止不住地喘气,还要伸手捂住我的嘴,怕我哭出声。”
“可是后来,我们还是被发现了。”
“因为,教坊司官卫说找到人有赏钱拿,那些乡民便纷纷被说动,找起我和义母来。”
“就这样,我和义母被找到了,被那些官卫拽着头发拖了出去。”
“那个出卖我们的妇人站在一旁,没有看我们,只是低着头默数官卫递给她的赏钱。原来,她日前去村口卖茧时,便遇上了教坊司派来追捕我们的官卫,与他们串通好,提前在那锅热汤中下了药,又将他们领来。”
“我们的脖子被套上铁链——您知道吗,就是那种用来拴狗的链子。”
梅恕予转过身,用双手在自己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下,笑得苍白。
“我们被他们这么一路拽着,回到京中。”
“自始至终,那些乡民都只是毫不关心地站在窗后或门后,沉默地望着我们。”
杨惜听到这里,怔了怔,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说话间,梅恕予已将席间所有白衣人脸上的面具悉数剥下,慢慢走到杨惜身前,与他并肩而立。
梅恕予的目光在眼前的一片尸体上逡巡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周愫她本就是罪臣之后,天生奴籍的官妓,身命都是官家的私产,归教坊司管辖。”
“官妓私逃,等着她的,是比她原来在教坊司所受的折磨更严酷的惩罚。”
“我们被带回教坊司的第一日,便被关在一处吊起来,她……”梅恕予胸口剧烈起伏着,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她还在我的面前被捂着嘴,压着手脚,被五六个人……”
“那些人停下来歇气的时候,转头看见了我,一边走近我,一边说,‘官妓的儿子,皮相还生得不错,也很适合拿来泄火’。”
“一开始,周愫和我都拼命挣扎哭喊,后来,她先不挣扎了。她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无力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恕予,把眼睛闭上,不要看’。”
“那个时候,我也真的绝望害怕到,只能把眼睛闭上。”
梅恕予深吸一口气,两眼通红,攥紧了指掌。
“那日以后,周愫被教坊司卖去做了更低贱的船妓,我则以幼倌的身份随她同去。她终日在画舫上揽客卖笑,我跟着老鸨学琴学舞。”
“我们都没有再提过教坊司里的遭遇,装作若无其事。过了几个月,便是新年了,她站在船舷上看烟花,我回屋去端汤面出来,叮嘱她就在那里等我。”
“可我再出来时,只看见一双整齐地摆在船舷上的丝履——周愫她堕水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