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赵呈说:“两千如何?”
  祖世德应了,这件事如此定了下来。
  出了政事堂,只闻秋风萧瑟。
  两人站在朱红檐廊下,等着宫人将氅衣送来,披在了二人肩头。
  两人下了石阶,沉默地各自离去。
  微风吹拂起他们鬓边花白的碎发,他们曾在北国之乱时并肩作战,又在北敌击退后,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吵了小半辈子架。
  因为三千骑兵还是两千骑兵而吵吵嚷嚷的岁月,终究如这院落中飘落的枯叶,一去不复返。
  祖世德腿脚不便,由公公搀着往外走,忽然在想,一把年纪了,要么就算了吧。
  只是回头望了一眼,赵呈却已毅然离去。
  周祈安坐在院落摇椅上读书,一片枯黄的树叶飘落下来,正好夹在了书本中央。
  他拿起了枯叶,一抬头,见满枝头的槐树叶不知何时竟已变黄,一轮暖阳透过稀疏的树冠照下来,有些凉,又有些暖。
  他莫名想起一个词,叫多事之秋。
  昨日天子召见他。
  天子上了早朝,早朝后又在政事堂议事,召见周祈安是在寝宫。
  宋归身穿蟒袍,佩刀立在殿前,见周祈安拾阶而上,冲他抱拳。
  周祈安点头示意,随小太监入了殿,只见寝殿内门窗紧闭,死气沉沉,一进门便闻得一股消散不去的药味。
  皇上正躺在床上,有气无力。
  张贵水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手旁圆凳上放着两摞奏疏,正将奏疏读给皇上听。皇上听了,略微点评几句,张贵水便将奏疏折好,放到一旁。
  “微臣拜见皇上。”
  皇上猛地一咳,而后又忍住了,说道:“祈安来了,快平身。”
  张贵水起身行礼,说了声:“周大人。”便将奏疏抱到一旁书案上。
  案上敞着几本已经批复过的奏疏,上头笔迹才干,想必是张贵水代笔。
  他模仿天子笔迹,已经模仿得真假难辨。
  “快坐。”皇上说道。
  周祈安落座,与皇上隔着一道床幔。
  他看不到皇上脸色,只见得床幔下探出来的几根手指,那手指发黄干瘦,形若枯骨,多久不见,疾病已经将他折磨至此。
  皇上声音很轻,平静地说道:“天不帮我,你和老师却肯帮我,我很感念。”
  不知为何,周祈安心间狠狠抽痛了一下。
  皇上继续说道:“我不成了,却要将这混乱局面留给你和老师面对,我很抱歉。”
  周祈安忽然握住了那只枯藤般干瘦的手,说道:“皇上,不要这样说……”
  “赵家女,已经有了身孕。”说着,皇上笑了起来,那笑声极尽荒诞,“南如月,赵呈,这两个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后世史官会如何书写?一个匡扶天下的丞相,一个稳住大局的太皇太后,一个扶不起来,还孱弱多病的天子。”
  皇上沉默良久,像是要把这些不甘都咽下去。
  很快,这些不甘都陷入了空无,仇恨需要力气,但他此刻没有。
  他再度恢复了平静,无波无澜地交代起身后事,说道:“我大去之后,老师会辞官还乡。青州正在兴建王府,他们在乎身后名,必然会封大帅为王,等大帅就藩后,请他小心身边人,小心入口的食物,以免遭奸人暗害。至于你,祈安,不要再查下去了……”说着,皇上又咳了起来,气游若丝地咳了许久,而后道,“不查下去,他们总会放你一条生路……”
  世人都说,大帅、赵呈是扶大厦之将倾。
  他如今倒是觉得,当年就该让它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塌下去!
  北敌击退后,他们所做的所有努力,不过是在这倾倒的大厦钉上一块块补丁。这些钉板横七竖八地扶持着大厦,却也成了这大厦的沉疴宿疾。
  他们寄生在大厦,蚕食着大厦,如今,他们已然成了大厦本身。
  只是一病痛起来,人便什么志向、什么不甘、什么仇恨也消散了。
  窗外那一轮秋日暖阳,晒得他梦境也暖融融的,在依稀的梦里,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名字叫郑士仁。
  他想起了他在靖王府那一方小小的院子;想起了上元节,尚未成亲出府的三叔,瞒着世子与世子妃,把他驮在了脖子上,带他到街上看花灯;想起靖王看他时,那肃穆中又带着慈爱的目光;想起世子妃抱着他上了马车,说要带他到长安看花车,把他骗到了长安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一年,郑士仁四岁。
  那一年,郑士仁的一生便已经结束了。
  如果有下辈子,他想做一棵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望着那人海沉浮,却不愿再入局其中。
  第98章
  日头一偏西, 天便凉了下来。
  张一笛从屋里拿了件氅衣出来,周祈安余光瞥见了,后背便离了摇椅, 张一笛顺势给他披上了,问了句:“二公子, 练剑吗?”
  周祈安《史记》读得正起劲。
  他昨日起在家“病休”, 一下子没了正经事可做, 想着找些书来看,今天在大哥书房里淘啊淘,发现这《史记》竟是可读性最强的一本, 便开始看了起来, 还和张一笛、葛文州两位小师父约了剑术课, 每天申时练一个时辰,练完了好吃晚饭。
  周祈安正看得津津有味,又把书翻了一页, 说道:“先等一会儿吧。”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月牙门的周权看到, 只觉得他懒散霸道得不像样,顿了顿, 对张一笛招了招手。
  “将军。”说着, 张一笛跑了过来。
  周权帮他拢了拢微微歪掉的衣领,说道:“你既然授他武功, 他便要称你一声师父, 约好了申时,他提前一刻就该拿好剑, 在院子里热身候着。”说着, 又看了一眼周祈安坐在摇椅上悠哉自在的模样,“他那三脚猫功夫, 你背着两只手他也打不过你,以后再这么散漫,放心收拾他,我给你撑腰。”
  张一笛腼腆一笑,应了声“是”,可依旧底气不足。
  他身手虽好,但年纪太小,拿不住师父的架子,加上又与周祈安身份有别,一直拿他当主子伺候。
  就说这练剑,他也只当自己是侍剑的剑童,从没觉得自己是二公子的师父,哪怕有将军撑腰,他也不敢。
  何况将军又要出塞了。
  周祈安眼睛盯着书,余光却瞥着月牙门,见两人嘀嘀咕咕的,肯定没什么好话,又见周权对张一笛说了句什么,张一笛笑了笑,朝院子里走来,周祈安便很有眼力见地扔了书,起身道:“练剑吧。”
  语气虽懒散,却又轻易让人挑不出理来。
  周祈安进了屋,脱下大氅,随意拿了对臂鞲把袖口绑了绑,便拿着桃木剑出来了,跟着张一笛小师父先来了一套十六式的基础剑法。
  周权还在月牙门下跟班主任盯窗,看科任老师上课一样盯着呢。
  周祈安便也没敢松懈,一套剑法做下来,筋骨彻底活络了,后背出了一层汗,微风一吹还挺舒服。
  周权又看了一眼便走了。
  他去书房处理了些公务,再出来时,周祈安已经在和张一笛对打了。
  只见周祈安招式耍得行云流水,剑挥得潇洒至极,短短两三个月时间,的确进步显著,乍一看竟和张一笛不分上下。
  但明眼人多看一眼便能看得出来,这是张一笛在给周祈安喂招呢。
  周祈安能应对如流,不是周祈安厉害,而是他这小师父厉害。
  旁边还有两个坐台阶上捧哏的,看两人打得热火朝天,连连拍手道:“二公子有进步!”
  “好剑法!”
  长此以往,还如何能长进?
  没长进倒是次要,只怕他在蜜罐里泡久了,不知道天高地厚,出了门冒然跟人出手,再吃了大亏。
  周权摇了摇头,俯身入了月牙门。
  张一笛余光瞥见,挡了周祈安一剑便立刻停下了,把剑柄扣在内侧抱了个拳道:“将军。”
  玉竹、葛文州也跟着起了身。
  “以后府内不必拘礼。”说着,周权拿过张一笛手中的桃木剑,朝周祈安走了过来说,“我来考考你如何?”
  虽是问句,可哪里由得他?
  周祈安莫名感到一丝压迫感,双手握紧了剑柄,脚下马步扎紧,做了个标准的防御式,嘴上却怂道:“我才刚起步呢,大哥高抬贵手!”
  “我剑术也一般,只考你刚刚那基础十六式。”说着,周权左手背后,右手执剑,一剑朝周祈安挥了过来。
  单手背后是让他,但除此之外,周权也没想放水。
  周祈安双手握柄,及时挡住这一剑,只是周权力道太大,两剑相撞之间,竟震得他手腕发麻。
  他腕一脱力,木剑一歪,险些掉落在地。
  周祈安连忙握紧了剑柄,周权又迅速攻他下盘,一剑扫来,周祈安起身一跃,躲过了那一剑。
  两招过后,周祈安便彻底慌了神,防御也开始破绽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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