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官道两侧一望无际的肥沃田地,一查竟全是这几个大家族的,在地里干活儿的都是长工。
北国之乱后,北方大家族纷纷遭受重创,饶是如此,也仍有世族大家这一存在。颍州、檀州的大家族,有幸逃过了那一劫,没挨上那一刀,如今便更是庞大得吓人。
他们不仅富庶,还要操控政治,皇上是断不会容他们继续做大的了。
“但就像我刚刚说的,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把百姓手中多余的粮食收走,卖到其他州府去。”周祈安说道。
给了苏永这个机会,苏永会不会继续带领商会玩操控米价那一套,周祈安不确定,但他确实也没什么太好的人选了。
他也去信问过卫吉,卫吉果断拒绝了。
卫吉说,商人无利不起早,重利轻离别,粮食生意劳心劳力,赚得又少,他懒得做。
卫吉信中那语气,更像是气话。
他和卫吉总是天然站在两个对立的阵营,之前一祖一赵,如今又一官一商。
这无所谓,他们虽身在异处,却也总能求同存异,卫吉是这世上最能懂他的一个人。
他只是觉得,卫吉近来在有意变卖自己手中的产业,换成现银,这让他感到隐隐不安……
外头像是要下雨,天气阴沉,燕子低飞。
周祈安有些呼吸不畅,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民以食为天,苏兄可不要再拿百姓吃饭的问题开玩笑了。”说着,看向了苏永。
苏永埋首道:“燕王说得是。”
周祈安道:“这两州百姓心里都还念着靖王,皇上知道。这次战一开打,还有不少人举家往南吴跑,皇上也都知道。这两州的官员、城防军,皇上都会从其他州府抽调过来,以免有什么异心。”
皇上会确保自己对这两州的绝对控制,这意味着皇上能抓他们第一回,便也能抓他们第二回。
这个话外之音,苏永听出来了。
苏永点了点头。
周祈安便又问道:“仓窖是现成的,要收购余粮,手中总要有现金周转,这件事苏兄怎么考虑?”
苏永明白燕王既已发问,便是有意要帮他解决,谦逊道:“苏兄不敢当,燕王叫我苏永便是。”顿了顿,又说道,“苏家家财一概被抄没,的确没有现银可做周转。燕王若是能助苏家东山再起,我苏永,定铭记在心。”
他八岁跟着伯父学做生意,只要手头有了现金,钱滚钱、钱滚钱,又何愁无法东山再起?
只是燕王准备如何帮他解决本金问题,莫非真能把苏家家产还回来不成?
哪怕只是一成,那也是他八辈子也挥霍不完的财富。
周祈安道:“苏家这么大的家业,用于周转的现银,可大得吓人啊。这件事,我也没问过皇上的意思,先来问问苏兄的意愿。”说着,他看向苏永,“以官府名义贷一笔银子给苏兄,用于本金可好?当然,其余商人也要一视同仁。”
周祈安顿了顿,又大发慈悲道:“本金分期归还,利息——我跟皇上说说,能减则减,能免则免。”
听了这话,苏永坐在圆凳上抬头望望天,眼泪不知不觉便流了出来。
这放贷放的是谁的银子?
徐忠打劫了他们富商,皇上转头便打劫了徐忠。
此时此刻,燕王还要拿他们的银子放贷给他们,他还要叩头谢恩,感念燕王的恩德。
他又想起了他在青州和周二公子谈的那一笔生意。他细致周到地打听粮价,小心谨慎地运粮出发,到了青州,对周二更是做小伏低、连哄带骗,结果转头便被他宰了一刀。
那件事,从一开始便是他周二公子做的局,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之前跟人谈生意,向来只有他宰别人的份儿,偏偏遇上个周二,便像是遇上了克星,每每竟只有洗颈待戮的份儿。
苏永心一横,说了句:“成交!”
周祈安道:“云贺,去隔壁,叫衙役把商人们都放了。”
萧云贺应了声:“是!”便去了。
苏永听了再次跪地,说了句:“燕王大恩大德,我苏永没齿难忘!燕王嘱托,我定铭记在心,不敢再犯!”
如今,周祈安已经习惯了对人跪了又跪、拜了又拜,也习惯了被人跪了又跪、拜了又拜。改变他人太心累了,还是改变自己更快一些。
他说了句:“起来吧。”
屋外下起了小雨,绵绵密密,似一张密网从天空兜头撒下。
周祈安起了身,走到中堂屋檐下,看着雨珠一滴滴从屋檐垂落下来,似一串断了线的珠玉。
张一笛端着一只大碗,沿着檐廊从后院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还在“呼呼”地吹着。
周祈安便问了句:“吃的什么东西?”
“是太夫人煮的鸡蛋面。”
周祈安问:“好吃吗?”
张一笛道:“还没吃呢。”
“拿来给我吃。”说着,周祈安伸手。
张一笛“哦”了声,便乖乖被抢,将一碗吹得他腮帮子疼,才吹到温度刚好的鸡蛋面拱手让人。
周祈安端着碗,在屋檐下吃了起来。后院的桂花开了,传来阵阵醉人的香气,周祈安吃着,又问了句:“今天几月几日了?”
“今天九月二十八了,二公子。”
九月底了,长安就要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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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了,长安的街道略显萧条,凛冽的秋风席卷而过,干枯的树叶呼啦啦地吹落。
于许多人而言,去年那多事之秋已然结束,于卫吉而言,噩梦却仿佛刚刚开始。
卫吉坐在穿堂前,手中捧着温热的茶盏,胸口像压着千金的巨石,怎么也呼吸不畅。北方再次开战了,此刻秦王正在前线,长安无人议论此事,这只是这十几年来,中原经历过的无数战争中的小小一次。
卫吉却寝食难安,因为秦王此番攻打的城池叫白城,里面住着十几万的回丹人。
而他们如今的皇上,叫祖世德。
十几年过去了,不知大帅对当年回丹将领残忍杀害其长子一事,作何感想?
对自己当年攻入了白城,一声令下,下令屠城,屠杀了城中十几万百姓,又放任徐忠将屠刀转向大周境内的回丹人一事,又作何感想?
若恩怨可以就此了结,他卫吉,愿对祖世德歌功颂德,他愿轮回转世,生生只为报答他的恩德。
但若是冤冤相报,那么他也无路可走,他只能倾尽家财,背水一战。
他不求生,只求死。
他说了句:“备马车,去秦王府。”
他鲜少主动去找过时屹,秦王府高贵的门槛,他踏不起。只是如今,他迫切地需要知道有关前线的一切消息,需要知道祖世德究竟是何想法。
马车缓缓在秦王府门前停了下来,王府大门漆红铜钉,紧紧关闭。
余文宣走上前去,轻轻扣动了门环。
不知过了多久,守门小厮走了出来,问了句:“谁啊?”
余文宣双手握住了小厮的手,从底下递过去一小块金锭子,问了句:“不知二爷从颍州回来了没有?”
小厮接过那锭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揣进了袖袋里,面无表情道:“没呢。”
余文宣又问了句:“可说过何时回来没有?”
小厮摇摇头道:“没说。”
余文宣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卫吉坐在车内,说了句:“罢了。”
第144章
万福宫内, 栀儿高高坐在案前,一个人拿着毛笔在花草纸上写写画画。薄薄的宣纸上嵌着漂亮的花瓣与叶子,栀儿觉得很好看, 便总想在上面写点什么。
王佩兰躺在一旁贵妃榻上。
正值晌午,该用饭了, 不过她身子懒怠, 也没什么胃口, 看栀儿一个人安安静静,两侧又有宫女作陪,横竖不用她操心, 便往脸上盖了方丝帕, 继续眯眼小憩。
她这一生, 从县丞之女下嫁军户,陪祖世德到北境戍边,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没想到后来, 先是封了个一品诰命、国公夫人,如今更是贵为了一国的皇后。
皇后应协理后宫, 不过祖世德这后宫, 统共不过她和栀儿两个人,也都由琴儿统一“协理”了。她和栀儿每天吃什么、用什么、做什么事解闷, 都被琴儿安排得明明白白;内侍省有事要请皇后定夺, 她也全权交由琴儿去定。
她什么事都不操心,每天待在屋子里便只想睡觉。
不过过了新元, 栀儿六岁了, 六岁也该要读书识字,这问题她倒是要操心一番。
之前在国公府时, 她也请了先生教栀儿识字。那先生德高望重,倒是一肚子学问,奈何年纪太大,讲话慢条斯理,还常常空耳。
栀儿又是活泼好动的性格,跟着思考、讲话都慢吞吞的老先生,总有些耐不住性子。
后来她们搬进了宫里,老先生便也主动请了辞。
她要重新给栀儿请一位先生,问了康儿的意思,康儿却说栀儿还小,叫她不要操之过急,否则便是揠苗助长,栀儿这年纪,就该放飞了玩耍。还说等过了新元,他来给栀儿物色一位新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