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崔夫人,我想还是该谈谈。”
  萧玉安抬手,示意其余狱卒退下。
  裴刹警惕走到廊道入口,确保无人踏进关押犯人的牢房。
  不久前因皇长子诞生大赦天下,因而牢狱内并无其余犯人,崔夫人见他如此大动干戈,略带土色的面庞倒是鲜少露出些许惊讶。
  “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萧玉安漠然将怀中的卷宗丢到她面前,“卷宗照你所说,是你一人杀死崔东百,谎称刺客刺杀。”
  崔夫人抿唇,苍白脸拾起卷宗,指尖压在书页上一字一句默念,她疲倦点头,笑道:“大人还有何疑问?”
  “此案是否与大理寺卿有关?”萧玉安半眯眼,将她神情的所有变化完全收入眼底,“或者说,与许云冉有什么关系?”
  白齿下意识下咬,灰白的唇渗出淡淡的鲜血,崔夫人敛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崔东百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关。”
  “十日前,你从郾城返回长安,入关前曾去家偏远客栈与许云冉相见,既是说不相识,为何相见?”
  崔夫人愕然,骨瘦如柴的身子禁不住颤抖,她紧捂胸口干咳,依旧保持缄默。
  萧玉安环顾四周道:“你大可放心,案子已结,接下来所说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卷宗上的官印便是证明。”
  崔夫人惨淡一笑,瞥了眼手边的卷宗末页,果真看见一个鲜红色的官印,刚盖上去不久,她思索片刻,突然笑了:“大人急于知晓此事,又不图案子了结撰写卷宗,图什么?”
  “真相。”
  他的声音很低,沉沉的嗓音宛如厚重的石块沉入泥地。
  “都说了,人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关……”
  “崔夫人,你还有个女儿叫檀儿对吧……”
  “你!”
  崔夫人咬牙切齿哼出一声,心中的那句“卑鄙无耻”却是忍住没骂出口,她是将死之人,断不能因此赔上女儿的将来。
  可许家之事她亦是心怀愧疚,她始终相信,崔东百造的孽总有一天会报应到崔家的每一个人身上,可不能是她的女儿,她每日求佛诵经,得以盼着女儿平安长大……
  她不知萧玉安怎么会注意到她与许云冉相见,崔夫人没有选择,只好将事情经过全盘托出,说罢,她猝不及防呕出一口血痰。
  这是报应,是她背信弃义抛出许云冉的报应,她惨淡轻笑,攥紧绣帕粗喘气。
  “人不是她杀的?”
  崔夫人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缓慢摇头道:“人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关。”
  萧玉安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并未看出说谎之意,他沉默片刻,走近她低声道:“六年前,许家发生了何事,你可知晓?”
  崔夫人幽幽抬眸瞄他一眼,木然道:“六年前,赵文会和崔东百二人联手,设局污蔑许家贪污谋逆,豢养死士,先皇勃然大怒,遂命二人将许家满门抄斩。”她沉默片刻,忽大笑道,“我本以为她也死了,没曾想竟能在六年后再见到,天意,都是天意……这是报应!”
  崔夫人的话完全搅乱他的冷静,萧玉安反复琢磨她的讲述,发白的脸渐渐闷红,他不动声色追问道:“可卷宗上……”
  崔夫人意料之外打断了他,她轻蔑笑道:“大人,许家一案的卷宗可是由崔东百所写,我亲眼所见……说起来,倒是和我杀他一案有些相似呢,都是报应!”
  愧疚,惊诧,悲悯……萧玉安的心中五味杂陈,他微动嘴唇,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张倔强沉默的脸庞。
  流放后的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后来呢?”
  “我久居深闺后院,只知道这些,大人何不自己去问许姑娘?”
  崔夫人上下打量着他,猛然俯身干咳,等她再抬起头时,却发现眼前之人早已无影无踪。
  裴刹一见萧玉安走出,焦灼迎上去提醒道:“大人,今日是萧长平的吊唁日。”
  萧玉安恍然,随他坐上马车赶往萧家。
  白幡垂落,哭
  丧声此起彼伏,萧玉安站于堂前,背手仰望隐约被白灯笼遮挡的牌匾。
  “赵家派来吊唁的人来了?速速领老夫前去,可不能怠慢。”
  循声望去,只见萧韩身着丧服大跨步走出中堂。
  父子二人对视的那一刻,空气顿时陷入沉寂。
  萧韩别过头去无视眼前之人,他冷哼一声绕开他往门口走。
  萧玉安嗤笑,悠然自得踱步踏入中堂。
  中堂的正中停放一口宽大的棺木,萧玉安下意识望向堂前的灵牌。
  两侧跪地哭丧的下人们见他进来,不禁吓得止住哭声面面相觑,匍匐在地等待棺木前跪着哭丧的女人指示。
  女人哭得用心,直至下人们的哭丧声停止,她欲要扭头怒骂众人之际,才发觉身后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你来做什么?”
  她咬牙切齿,卷起白色绣帕拂去红肿双眼旁的泪痕,恶狠狠睁大眼睛瞪他。
  “当然是来吊唁的,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嘛。”
  萧玉安理所当然笑了笑,从棺木前摆放的花盆随手摘了朵白菊,他捏紧茎条往前走两步,轻轻将白菊放在棺木上。
  叶宜兰正惶然,忽见他蹲在身边耳语道。
  “人是我杀的。”
  “啊!!!”
  灵堂内炸出一声尖细刺耳的爆鸣。
  叶宜兰弓背站起,又因双腿发麻瘫软在地,她奋力挣扎着身子扶着棺木起身,伸出双手欲要抓住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众人茫然,唯恐大乱以至于丢了萧家脸面惹萧韩惩罚,纷纷扑上去抱压住叶宜兰道:“夫人!夫人!”
  萧玉安后退两步,扬起的衣摆轻飘飘擦过叶宜兰伸直的手掌,漠然凝视堂上的灵牌。
  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叶宜兰眼望空荡荡的双手,怒目切齿奋力伸直双臂,顿然崩溃咆哮。
  “家主!”
  门口守着的家丁见萧韩领着前来吊唁的宾客迈入中堂,慌忙跪地叩首。
  堂内下人纷纷效仿,松开控制叶宜兰的手叩首道:“家主!”
  萧玉安似是没意识到萧韩带人进来,他依旧背手直视堂前灵牌。
  “我,我要杀了你!”
  眼看叶宜兰将要冲出去的那一刻,身边的几个侍女眼疾手快又抱住了她。
  那宾客蹙眉,盯了萧玉安的背影好一会儿,忽对萧韩说道:“萧御史,下官先行告退。”
  铁青的脸色顿时一阵白一阵红,萧韩小跑追上那宾客,满屋只剩叶宜兰的谩骂和咆哮。
  等萧韩再次回到中堂时,萧玉安已然离开,叶宜兰哭得头晕脑胀,一见来人,赶忙扑上去抱住萧韩大腿哭诉道:“是萧玉安害了平儿!是萧玉安害了平儿!”
  “啪!”
  突如其来的巴掌惊醒叶宜兰,她停止哭声,抬头瞪大眼睛盯着萧韩,双唇张大。
  “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来吊唁之人是赵家亲信何侍郎,你看看你这副鬼样子,给我丢了多大脸面!”
  叶宜兰恼怒愤然,口不择言道:“赵家家业庞大,却派个官职比你低一阶的正四品小官前来吊唁,分明是在羞辱你,明里暗里戳你朝堂地位比不上那何侍郎,你还赶着上迎……”
  “啪!”
  这一掌来得更重,叶宜兰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吐出口血痰,她捂着眩晕的脑袋爬起,只觉耳边嗡嗡声一片。
  “夫人悲痛欲绝,神志不清,速速带夫人回房歇息!”
  萧韩低声怒吼,冷眼旁观叶宜兰又哭又笑,目视她被人拖拉硬拽带出中堂。
  往后前来吊唁的宾客大都是平日巴结的商贾,萧韩虽不上心,可礼数还得尽全以免被人诟病。
  他忙碌了一日,真真切切完全歇下来时已是半夜,萧韩静坐窗台前的长案吹风,抬头远望明月,他顿感孤独悲寂,庸庸碌碌忙活一辈子,却始终还是个御史大夫,就连最中意的儿子也离他而去了,他拂手轻抚发白的鬓发,默默长叹口气。
  轻柔的脚步声踏风而来,带来阵幽静的花香。
  萧韩回头望去,只见个身着粉衣的侍女端着安神茶迈入屋中,他失神紧盯藏在阴影下细嫩的容颜,骤然热血沸腾。
  与叶宜兰那张年老色衰浓妆艳抹的容颜怎能相比,他长长叹口气,顿又想起叶宜兰不顾他颜面于宾客前大闹之事,更是觉得胸口闷堵。
  萧韩猛地将侍女拉入怀中,引得侍女下意识娇叫,茶水撒了一地,浸湿相贴的衣裳。
  不,他还年轻,失去一个儿子又如何,他照样还能再生一个!
  萧韩眯眼细看怀中红晕绽开的小脸,低低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梅芷,梅花的梅,白芷的芷。”
  第20章
  烈日当头,直通明德门的城郊大道被烤得滚烫。
  这条大道离明德门有十余里远,因而并未坐落村庄客栈,两侧唯有斜斜的矮山,山上直直扎立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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