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一迅速起身上前,伸手将人接住:“主上?”他心中巨震,脑子里好似“嗡”的一声,不明白雁惊寒怎会突然如此,双眼被那点血色刺得无措大睁,手上下意识使力将人搂紧了些,惶急地低着头一面查看雁惊寒状况,一面掏出帕子想替他擦拭嘴角血迹。
  雁惊寒前一秒还在怒不可遏地罚人,下一秒便觉体内气息不稳,心知是自己擅动内力之故,他猝然回神,及时收手勉力忍过胸中那阵气血冲撞,十一后面说了什么他已无心再听,本想叫人滚出去先自行调息一番,却不防此次比之演武场那次更为严重,兴许是多番发作之故,刚想开口喉中便涌出一口血来,那无力之症也尤为明显。
  雁惊寒自登上楼主之位以来,除开前世身死前那段时间,还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可偏偏他一直以为最为忠心的十一,竟敢对他用“寻蜂”,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心中杀机已起,全因这毒药之故才收手强忍,没成想终日打鹰却被鹰啄了眼,现下自己这个要惩人的主子反倒落得犹如待宰羔羊,龙困浅滩,也难怪这些人敢对他不敬。
  内力激荡本就易使人心绪不宁,念及此处,雁惊寒心下更是难平,他抬头躲开十一靠近的那只手,眼中冷光迸现,厉声喝道:“你敢!”
  此时他半靠在十一身上,抬头朝他看去本是一个仰视的姿势,十一却像被这两个字冻在原地,他怔怔地看着雁惊寒,那双眼中的冷意好比万千利剑刺入他心里。
  十一垂下眼睫,将手帕塞回衣服内侧,不知是否身上有伤动作不稳,他近乎颤抖地重复了几次才将这帕子放好。
  他不敢再逾距一点,一只手老老实实垂在身侧,一只手撑住矮塌边缘,半弯着身子给雁惊寒支撑。
  雁惊寒收回眼神,试探着动了动手指,待感觉手上有了稍许力气,便从怀中掏出凤还丹咽下,闭上眼睛静静调息,他此时也顾不得再发作问罪,只全当自己靠着的是个死物。
  十一方才先是受了雁惊寒一脚撞上那矮塌,后又被他挟着内力的一掌拂开,肺腑自然受创,现下还要保持这个躬身的姿势,更是于伤势不利,只见他脸色渐白,额上隐现汗珠,明显是痛得狠了,却仍然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时刻关注雁惊寒状况。
  到了此时此刻,他终于反应过来,雁惊寒会受伤吐血多半是由于方才气得狠了,动了内力,他心中自责痛苦,不明白事情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他本是担忧雁惊寒安危,故才做出此等以下犯上之事。
  十一的人生中从来缺少幸运,因此他从不是一个心存侥幸之人,当他拿出“寻蜂”的那一刻,或许心中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只是他没有想到所谓的“最坏”会远远超出他的预计,他几乎无法承受是自己令主上负伤这个事实。
  一个人想要的太多便往往容易弄巧成拙、过犹不及,若自己当真只是一个谨遵上令的暗卫,依吩咐守在房中便不至如此,到底是什么让他乱了分寸,十一心中再明白不过,他站在那里,脸色煞白,身上竟隐隐透出一股悲凉绝望来。
  雁惊寒明显状况不佳,自演武场出来之后,他本就内力不稳,只能借助凤还丹之力调理,但总体而言,只要不擅动内力,也未见其他不适,如今夜这般动用轻功出行,也尚在可控范围之内,但他现在的状况却好似在火上浇了一把油,内力在体内横冲直撞,他身体疲软,体内经脉却如火烧。
  本以为犹可借凤还丹稳固,但凤还丹只是药物,它可固本培元,修复经脉,却也得雁惊寒先将这本梳理清楚了,但他现下连引内力在体内运转一圈都犹为艰难,此时此刻,揽月心法练至第七层所形成的深厚内力,反而成为他致命的威胁。
  雁惊寒眉头紧皱,正打算强行一试,突觉后心处有一股内力输入,他先是本能反抗,接着察觉到这股内力的熟悉之处,便不觉放任他潺潺流入体内,这内力绵绵不觉,温和中又不失强劲,正好让雁惊寒借势引力,好似平白凝出了一缕引线,将体内横冲直撞的内力沿着经脉牵扯通顺。
  十一见雁惊寒愿意受他辅助,不觉在心内长松一口气。
  一炷香之后,十一收回手,脚步踉跄了两下才稳住,接着又走到矮塌前方跪下,他平日里不知跪了雁惊寒多少次,每次都是端正利落,这次却在中途微不可见地顿了顿。
  他的脸色难看到不似活人,雁惊寒却是肉眼可见地恢复起来,眼见他眉目舒展,十一眼里不觉闪过一丝欣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光渐亮,客栈中渐渐热闹起来,走廊上脚步声、人声纷至沓来,雁惊寒终于睁开眼睛。
  这一睁眼便正好看到正正跪在前方的十一,他眼神一顿,眉头不自觉皱起,仿佛看到什么不满意的东西,但大约是念着十一方才疗伤有功,倒也未再动手,只起身将那竹筒捡起,淡淡道:“是这只吗?”
  十一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又很快垂下视线,哑声答道:“是。”
  雁惊寒定定看他良久,未发一言,只收紧手指将那竹筒碾成齑粉,接着便径直往门边走去:“你不必再跟着我,自回楼里去吧。”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叹了一口气又道,“十一,若你想离开楼中,待我归来之时亦可成全于你。”说着再不停留,伸手就要拉门。
  十一看着他衣摆自眼下扫过,仿如一柄重锤自胸中落下,直觉自己将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待雁惊寒后面一句话说出,他更是心中巨痛,犹如剜心,再顾不得什么分寸规矩,倏然转身拉住雁惊寒衣摆,颤声道:“主上,请主上收回成命,十一自知有罪,要杀要剐全凭主上发落,只求主上......请主上准属下跟随左右。”
  雁惊寒心下好笑,自己不计前嫌,这暗卫还敢讨价还价,他一把抽出衣摆,回身便道:“我若是杀了你,你如何跟随?”
  十一听了这话却是一顿,他怔怔抬头看着雁惊寒,方才的慌乱却反而少了一些,一双眼睛里情绪难辨,抽出腰间佩剑双手呈上,缓声道:“主上或许不信,这世上若真有神明鬼怪,属下即便身死,也会继续护卫主上。”声音竟含着几分眷恋。
  雁惊寒听了这话,心中却是一动,若是从前的他,听到这番言论自是不屑一顾,只当对方巧言令色,但是如今,他自己身上经历之事便是神鬼莫测,都说人死如灯灭,可他却重生再来,谁又能肯定这世上真的没有神仙鬼怪呢?
  他看着十一,那双眼睛一如前世,里面是不容质疑的赤诚忠心。
  察觉到自己对这暗卫竟又要心软,雁惊寒心下恼怒,一把伸手将剑抽出,剑刃在十一脖子上划出一线血红,雁惊寒拧眉逼近他,寒声道:“这么说,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也是你的忠心了?”他双目一戾,“本座受不起。”
  他越说越气,声音也不自觉大起来,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又见起伏,雁惊寒心中不耐,他自觉自己已算宽仁至极,抬手便打算起身。
  十一见他动作,却猛然伸出手抓住他握剑的手腕,雁惊寒猝不及防,剑刃没入对方颈项,鲜血沿着剑身流下,他瞳孔一缩,下意识使力稳住剑身,十一却好似浑然不觉,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近乎哀求地道:“主上,主上伤势未复,聚海帮之事尚不知深浅,请主上准十一暂且跟随,待扬州事了,主上请黄神医诊治过后,属下自回刑堂领罚。”他说出的话尚算理智妥当,但雁惊寒却在那双眼中看到一丝偏执。
  这样的一双眼睛他并不陌生,因为前世坠崖前,十一也是这样求着他不肯走,雁惊寒心中微震,今日之事让他突然明白,十一远不是他平日所以为的那般规矩呆板,相反的在某些事上他大胆悖逆到超乎寻常,前世他为了不走敢在自己丢了令牌后扬言“不是暗卫,不尊主命”,今生他为了确认自己安危便敢擅用“寻蜂”。
  雁惊寒手腕微动,十一连忙松手,只抬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似在等他应允,那神情太过认真期盼,似乎跟着他是一件比生死还大的事。
  “砰”的一声,软剑被丢在地上,雁惊寒退开一步,刚想开口,却见十一突然往前,沉声唤道:“主上!”
  雁惊寒顿住脚步,跟着他动作侧头看去,只见十一正用手扫开他脚边的几块碎瓷片,那是先前被他砸碎的茶杯,雁惊寒心中突然有些古怪,他垂眼看着十一将那碎瓷片拢到一边,大约是怕他不耐,动作快得近乎鲁莽,手上被割出几道细小伤口。
  弄完后见他一时未动,又有些惴惴地看着他道:“主上?”
  雁惊寒扫他一眼,眼中情绪复杂难明,未发一言,转身拉门而出,他早就知道,十一待他与其说是一个影堂暗卫对主人的忠诚,倒不如说是十一对雁惊寒这个人的忠诚,而这种忠诚也正是如今他需要的。
  雁惊寒向来认为只要结果得当,便不必在意过程如何,因此他从未想过探究这份独一的忠诚因何而来,但在方才那一刻,他脑子里浮现的念头却是:自己到底在何种情况下救过十一之命,竟令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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