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是。”雁惊寒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仍如往常一般随意,十一便也如往常一般应了,然而他看着对方眼神,却满是惶恐犹疑。
十一满心忐忑,一面想着是否对方已有所觉,然而雁惊寒不温不火的态度又让他自觉不是。但他历来敏锐,面对雁惊寒尤甚,他脑中不停闪过对方方才退却躲避的动作,又细细联系昨夜种种,费尽心思想要寻出一个由头,及至他倏然忆起自己捱的那一掌,再想到对方当时愤怒防备的眼神,方才心中稍定,只以为雁惊寒乃是因着他先前的冒犯之举而心生警惕。
这点警惕自然有损于他在对方心中的信任,然而比起心思败露,对于十一来说已算是幸之又幸,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庆幸,庆幸雁惊寒当时毫不犹疑地将他一掌拍飞,以免他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但他心神刚一放松,思绪却又不觉歪去了别的地方,唇上恍然浮起一点温热柔滑,十一当时已是头脑昏沉,加之雁惊寒动作太快,他其实并不确定这一点温热柔滑究竟是自己真实所触,还是他面对那一截莹白脖颈而生出的虚妄幻想,现在想来,大约是未曾碰到的,然而即便如此,他却忍不住暗暗回味流连。
想到这里,十一心下厌弃,自觉雁惊寒那一掌不该留手,然而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却又费心遮掩,甚至克制不住自己亲近之心,仿如割裂。
大雨过后,山间道路泥泞,期间草木枝叶之上更是盛满雨水,人行于期间,不过片刻便已沾湿衣袖。
这山中杂草横生,只依稀透出一条经人踩踏而成的小径,狭窄弯曲,只容一人通过,雁惊寒抬首四顾,估摸着方向往昨日途径官道走去。
十一紧跟在他身后,不知何时手上捡了一根长树枝,不时伸出替他将路边草叶拨开,好让他更好地落脚,以免将衣裳鞋袜打湿。及至走到某处,一棵大树的枝桠横生而出,正正位于雁惊寒眉眼高度,十一唯恐那树枝一碰,满枝雨水便尽数落在对方身上,索性跨步上前,一面伸手迅速将那树枝挡开,一边侧身站在雁惊寒旁边。他们二人本就身高相仿,如此一来,那雨水便尽数落在了十一肩头背上。
雁惊寒见状,只得收回方才伸至半途的右手,他步伐微顿,视线不经意般扫过十一肩膀处浸出的一片深色,这才继续往前行去。
这之后的一路上,遇到类似状况,十一仍是如此,这般反复数次,不知走了多久,雁惊寒自觉脚上靴子脏污,迈步时有些沉重,便顺势抬脚在路边草叶上揩了揩,好将鞋底粘上的污泥去掉一些。十一见状,便又迅速折了一根藤条下来,将之在手中收束折叠,合成两掌大小,接着上前两步,半蹲着问道:“属下替主上擦擦?”话音落下,已不由分说伸出手去,一手将他小腿轻轻抬起,一手则握着那捆藤条在他鞋底擦拭起来。
到了此时,雁惊寒即便有意忽略,也不得不承认十一此般行径比起对主子的忠诚细致,倒更像是对心爱之人的珍视体贴。想到这里,他难免有些无所适从,有心想说不必如此,然而对方动作太快,他自觉此时再说又显得刻意扭捏,便只得任他动作。眼看着十一终于收手,雁惊寒张了张嘴,终是忍不住道:“十一,你不必如此。”
十一将手中藤条丢开,闻得此言,有些怔愣地朝他看去,眼中不解之色一闪而过。若是换了从前,他自然知道是自己行为举止过于亲密,然而他这段时日日日跟在雁惊寒左右,若真论起来,许多行为早已超出主仆之界。因此他乍然听了这话,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对方意欲何在,但他向来对雁惊寒情绪感知敏锐,眼看着对方眉头微皱,眼中神色复杂难明,他心中不安,想了想,只得斟酌着问道:“可是属下有何不当之处?属下愚钝,还请主上明示?”
雁惊寒听了这话,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他这才发现,自己与十一之间便好比隔了一层窗户纸。他有心想对另一侧的东西视而不见,奈何这纸太薄太透,总能让他看见几分,同样的,若是他往后退步,另一侧的十一亦能看见他所为,若是他想问个究竟,自己又无从说起,如此一来,进不能退不能,倒反而让他为难了。
然而雁惊寒却不曾发现,若是依着他从前的性子,自是想如何便如何了,又何须在意十一追问,况且以二人身份之差,即便十一追问,他又何须回答?
他这头兀自纠结,十一却是不安愈甚,见雁惊寒垂目不言,他终于忍不住上前半步,再次开口问道:“主上?”
雁惊寒闻言,这才抬眼朝他看来,二人四目相对,只一瞬他便收回视线,竟是直接忽略了十一方才所言,只若无其事迈步道:“无事,走吧。”
然而口吻随意,心下却是重重一跳,兴许是方才隔得太近,兴许是他从前从未认真看过十一双眼,在那一刹那,雁惊寒只觉十一看他的眼神分明已道破一切。
十一眼看着他往前走去,张了张嘴似乎有心再问,但他不知想到什么又未曾开口,只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无言,及至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天边日头已高高挂起,雁惊寒眼看着附近草木渐疏,估摸着二人应已快要从这山中走出,遂回头朝十一微微示意,加快步伐往前赶去。
昨日刚经历过一番苦战,加之因着十一中毒之事,雁惊寒几乎整夜未睡,到了此时,便难免有些困乏。他二人自是不可能仅凭着一双脚走去下一个城镇,但只要到了官道之上,必有行人经过,雁惊寒早已打算寻人捎带一程。也不知是否否极泰来,他刚行至路边,便听得这大路后方隐隐有马蹄声传来,雁惊寒转头看去,就见前方拐弯处正奔出六名女子,各个身骑快马,身穿白衣,外罩灰色纱袍,腰配长剑,一看便是武林中人的打扮。
雁惊寒远远扫见这几人装扮已是心中一动,及时她们行至近前,他着意朝这些人剑柄看去,果见其上刻着莲花纹路。
十一显然也在留意这方,眼看着这几人已到近前,便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道:“主上,是峨眉之人,可要将之拦下?”
雁惊寒闻言,不知想到什么,眼中犹疑之色一闪而过,顿了顿,终是摇了摇头。
十一本已做好上前拦人的准备,见状,虽说心中不解,却也并未开口,只跟着雁惊寒后退几步,垂头静站着等这几人策马奔过。
雁惊寒不愿与峨眉之人多生牵扯,本已做好在这路边多等几刻的准备,不料那几人本已骑马奔过,打头的那名女子视线扫过他二人,却是突然将马勒停,口中高声唤道:“等等。”随着她话音落下,后边接连传来“吁”声以及马匹踢踏声,其他几人亦随之停下步伐。
紧随在她身后的一名女子不解,连忙出声问道:“师姐?”随即才跟着她视线注意到站在路边树旁的两人。
雁惊寒听这动静,心中已有所料,他抬眼看去,果然就见当先停下的那名女子已调转马头朝他走近,随即翻身下马,抬手抱拳道:“在下峨眉派弟子扶宁,敢问公子二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说着视线已落在二人粘着血迹的衣裳上,其中打量之色明显。
雁惊寒闻言,只得上前两步,方才他为免引人注意,一直低垂着头,此时正面相对,才发现这名为“扶宁”的女子大约双十年华,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一身打扮称得上素净利落,然而她生得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眉如点漆,一双眼睛更是犹如水杏一般,令人见之难忘,就连峨眉这严肃寡淡的装束亦遮不住其明艳娇美,端得是一副引人注目的好相貌,无论任何人见了,大约都忍不住心生赞叹。
饶是雁惊寒,眼中都忍不住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很快又消弭无形,只恰到好处地收回眼神,随即抱拳回礼,很是客气有礼地顺着对方话音答道:“多谢姑娘好意,在下姓姜名寒,家中以经商为生,此次与我这侍卫出门办事,原本有意到处游历一番,没成想昨日途径这附近竟遭了山匪,马匹财物具被抢劫一空,多亏我这侍卫武功尚可,我二人昨夜逃到一处山洞中躲了一宿,这才保全性命。”雁惊寒将先前糊弄唐蝉的说辞又搬了出来,只结合场景稍加润色一番,说到最后,甚至还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口气,又假意咳嗽几声,一脸受惊后的虚弱疲惫。
他这边在暗自打量,殊不知这些峨眉弟子亦在为他的面容惊叹,方才那名唤“师姐”的女子大约及笄之年,性子显然较为跳脱些,雁惊寒话音刚落,便见她已跨前两步,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道:“山匪?”
雁惊寒闻言,自是无奈沉重地点了点头。
其余众人见状,或是惊疑不定,或是愤愤不平,顿时便七嘴八舌说开了。
“这官道周边竟然也有山匪?”
“光天化日之下,这山匪真是好大的胆子!”
......
眼看着气氛正好,雁惊寒正打算顺势开口请这几位峨眉弟子路见不平,出手相处,就见方才开口问他的小姑娘视线扫过他有些凌乱的衣着,又见他一派温润公子之相,显然是不会武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满脸心痛同情道:“我听闻这山匪向来奸淫掳虐无恶不作,姜公子你......”顿了顿,又很是愤怒地咬牙道,“幸亏你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