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嗯。”雁惊寒闻言,竟也如先前一般应了,只听他声音平和,面上神色已看不出什么不对,只视线淡淡落在十一胸腹之处,接着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十一,你身上伤口可痛?”
他说这话的声音比之方才更轻了些,细听起来竟仿佛透着一点不同于以往的柔和关切。
十一听了这一声,几乎控制不住地心下一软,下意识便想要说自己无碍。
然而他到底对雁惊寒了解甚多,眼角余光注意到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食指正无声敲动,到了嘴边的话便不曾出口,只斟酌一番,老老实实道:“禀主上,属下行动之间确有不适,”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此类小伤,属下早已习惯,主上当真不必挂碍。”
他这话说得很是恳切,显然是当真如此想,亦是当真如此觉得。
雁惊寒对他这番神色变换只做不见,听了这话,倒也并不反驳,反而顺势点了点头,仿若随口接道:“是吗?”
他这态度看上去很是和缓,一时间倒让人疑心先前的那点不满只是错觉了。
然而话音落下,却见他歪了歪头,突然伸出右手径直探入十一衣内,正正按在他胸腹之间那片淤紫上,手上用力道,“这样呢?”
他这动作很是突兀,十一条件反射之下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右手更是往前伸出下意识想要推拒,然而临到半途反应过来,又连忙转换动作,硬生生将上半身挺直了,伸出的右手亦只轻轻拖在他手腕处。
雁惊寒手上力度不轻不重,看上去便好似当真只是在探查他伤势一般,十一眼观鼻鼻观心,细细感受了一番,自觉自己该是觉得痛的。
然而也不知是否因着他那处瘀伤本就隐泛灼痛,此时雁惊寒冰凉的手掌一贴,他反倒觉得好受许多,一时间身体感官倒只追着那只手去了。
十一顿了顿,勉强按捺住自己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到了此时,他自是不敢再对雁惊寒有任何遮掩,然而许多时候,一个人多年养成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并不是三两句话便能改变的。
十一心中的痛与不痛显然与常人不同,只见他斟酌片刻,一句话说得颇为坦白诚恳:“属下自觉尚可。”
“尚可”即是“尚且能忍”,雁惊寒问的分明是痛与不痛,他却答能不能忍,偏偏他这话还说得一本正经,可见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是了,于十一而言,只要能忍便是不痛。
呵,雁惊寒心中冷笑,直觉自己今日只怕非得让他呼出痛来不可。
他心中怒意已极,面上却仍旧丝毫未变,反倒从善如流道:“嗯。”话音落下,探出去的手也已收回,只是下一秒,又不由分说捞过十一左臂,掀开衣袖,仍旧用力按在他伤口处,接着问道,“这处可痛?”
他这力道比之方才重了许多,十一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绷紧肌肉,却习惯性地未发出任何声音。
即便他方才还对雁惊寒这番动作有些不解,到了此时,也知这人定然是在生气,只是这怒气并未如以往一般浮于面上罢了,他只稍一转念,便已明白自家主上在计较什么,比起手上的那点痛,心中更多的却是泛起一阵暖意,这暖意又几乎令他生出些喜悦来。
这痛便反而觉不出什么了。
然而他既然有了头绪,自是不可能再说些“尚可”“能忍”之类的话语,十一在生死之间游走多年,头一次要对人喊痛,尚且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见雁惊寒好似已看穿他所思所想一般,只一瞬便已收回手来,也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接道:“我知你定然也是不大痛的。”一句话出口,声音极轻,仿若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一般,然而他面上的神情却分明透着几分自嘲之意。
十一见状,心中已是警铃大作,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几乎是立时便道:“主上莫气,属下知道的,属下向主上保证,日后当真不会再如此轻忽草率。”
然而雁惊寒听了这话,脸上却并未缓和,一双眼睛更是深深朝他看来,其中情绪晦涩难明。
十一自问已找到对方生气的症结,他知道雁惊寒恼他对自己伤势不够妥帖上心,又忧他伤口疼痛,既然如此,那么只要自己日后对此多加注意,不让他忧不让他恼,自然便是对的。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未能等来自己预料中的反应,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头正暗自焦急,雁惊寒却已耐心耗尽,不愿再等,既然这人冥顽不灵,自己便给他下剂猛药好了。
念头转过,只见他突然举起右手,将掌心正正摊开放在十一眼前,好似想要叫他看个清楚明白,等到迎上对方带着不解的目光,这才勾了勾嘴角,不急不缓道:“十一,你看我这伤口是否与你的差不多”
话音落下,他眼睁睁看着对方骇然大睁的双眼,五指倏然握紧,指尖近乎残忍地刺入掌心之中,不过一瞬,那指缝间便已渗出鲜血。
他竟硬生生将掌心伤口撕开了!
十一几乎是在看见对方收紧五指的一瞬间,便已反应过来雁惊寒意欲何为,只见他脸上神色大变,眼中的惊慌几乎要化作实质,目眦欲裂道:“主上!”随着这声惊呼出口,他已动作迅速地伸出手去,一把将雁惊寒手掌抓在手中,近乎仓皇地想要将那手指掰开,甚至由于力道过大,直将对方整个人都扯得往前倾了倾。
然而还是晚了。
雁惊寒若当真想要做成某事,又怎会由得他制止。
十一感受着鲜血流经手上的温热,一时之间,只觉心中剧痛难当,只是手上动作仍旧不停,他从前与雁惊寒接触之时,总不忘留心自己力度,只恐将对方弄得疼了或是有任何不适。
此时却是再顾不上了,只见他双手微微颤抖,手上的力度却已堪称强势,一只手不容推拒地拖住对方手背,另一只手则使了巧劲,小心翼翼将他手掌打开。
雁惊寒目的已达,见状也不再抵抗,反倒很是顺从地将那手掌张开,仿若展示一般仍旧正正搁在十一眼前。
果不其然,十一见了他掌心伤口,竟是连呼吸都窒了一窒,不过眨眼之间,脸上血色便已褪尽,倒仿佛自己手心流的这血乃是来自他身,自己身上之痛亦已千百倍加诸他身似的。
雁惊寒冷眼看着,喉间却不觉有些发紧,心中亦倏然闪过一丝不忍,剩下的话便有些难以出口。
然而他素来不是半途而废之人,这点不忍并不足以令他改变主意,眼见着十一已着急忙慌要替自己上药,雁惊寒并不制止,只一边看着他动作,一边将未尽的话语说完:“同样的伤口,你不觉着痛,我却痛得很呢?”
一句话,仍旧说得不急不缓,却直如惊雷一般落在十一耳中。
直将他整个人震得霎时一僵,就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住了,只见他抬头怔怔朝雁惊寒看去,眼中震惊、无措、心疼等情绪一一闪过,末了竟难得地对对方表露出一点不赞同来,说出口的话亦隐带指责:“主上怎可与属下相提并论。”听在耳中,竟有些咬牙切齿了。
雁惊寒见了他这不尊不敬的态度,竟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只是这回他却不肯配合了,只见他霍然起身后退一步,那只手便立时从十一手中脱出,只余一点残留的血迹躺在他手心之中。
十一尚且连一根头发丝都唯恐将他扯得痛了,又怎能忍受眼睁睁看着他流血忍痛,只见他下意识便想要将那只手抢回来,雁惊寒却好似早已料到他动作,只一个侧身便避开了。
十一眼见着他手心鲜血滴在地上,印出几点红色来,直觉双眼也被刺得痛了,他历来对雁惊寒唯命是从,不论是恩是罚都甘之如饴,此时此刻脑中却是嗡嗡作响,任凭他如何克制,也对对方这般自伤之举生出一股无名怒火来。
雁惊寒眼看着他神色几变,自然知道这人在想些什么,他见火候已到,不等十一再说出什么犯上之语,突然又上前半步,垂头直直看向他双眼,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一字一句道:“十一,从前姑且不论,就说这段时日,你我二人相处,虽有主仆之别,但我自问对你从无轻贱之意,你说你与我不同,我自问生而为人,会痛会惧,你既这般不知苦痛,不妨便在这里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大,只足够十一听得清楚,然而语气中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退避的质问之意。
十一听罢,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心中的那点怒火顷刻之间消弭无形,他起先还未察觉到雁惊寒话中深意,张了张嘴,似乎下意识想要分辩什么。
然而下一秒,等他反应过来,立时便愣在原地,仿佛在毫无准备之下猝然某种汹涌而激烈的东西击中了,直令他身心剧震,脸上满是不敢置信之色,只见他嘴唇嗡动,似乎费力地想要发出声音,然而挣扎半响,却也只得一声低不可闻的“主上”,两个字,说得低哑滞涩,一出口已轻飘飘地散在空中,倒好似怕惊扰了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