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他并不是会赏花之人。
  从前靠在演武场那棵树下,心中想的也只是公子还有多久会来,今日又会如何耍赖、休憩之时又会叽叽喳喳说些什么。至于身后的那棵树是否开花大概是从来都不曾留意的。
  而今多年过去,同样是在桂花树下,他也仍旧无心赏花。视线所及唯有站在花下的那道身影,即便这花枝都已经到了他眼下,他能看到的也不过是递花枝的那只手而已。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自嘲,但这自嘲之外又含着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甜蜜美好,一时倒又无足轻重了。
  于是,等雁惊寒转过身来,看到的便是十一难得带笑的眉眼,他眼睛黑沉,笑起来便仿若明珠生辉,其实是十分俊朗的。
  大约是方才提过从前旧事,雁惊寒见了这笑,脑中却不觉闪过十一从前在暗堂地牢中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竟倏然一紧,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不忍来。
  这点不忍又让他少时那点言而无信的愧疚卷土重来,且有愈发加剧之势。雁惊寒顿了顿,突然没来由地道:“十一,我那时曾问过父亲。”
  他这话起得突然,十一闻言先是不解,而后反应过来,不由睁大双眼,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雁惊寒历来是个注重结果之人,在他看来,失信便是失信。纵使其中有诸多原因,放在当下兴许还有解释说明的必要,但时过境迁,实在不必再提。
  然而他此时面对十一,却不禁想到:十一当时亦只得十一岁,尚且不如如今沉稳坚韧。事情可以时过境迁,但于当时的十一而言,伤心与等待却是必然的,也许自己总该给他一个交代。
  即便于事无补。
  于是他想了想,终是缓缓说道:“那晚我与你在后山分别,约好手伤痊愈后再见。岂料手伤好后,母亲却迟迟不让我出门,只说等父亲看过再说。可惜父亲也许久不曾现身,而后因着种种原因,我武功多有进益,再提起此事,父亲便说我不必再找你陪练。”
  说到这里,他勾了勾嘴角,眼中自嘲之色一闪而过,声音亦不可抑制地冷沉下去,甚至连称呼都改了,“我自是不肯,但他主意已定,自然不是我一个孩童所能左右的。那时我已临近八岁,见吵闹无用,便想着每年生辰雁不归都会答应我一件事。”
  十一听到这里,心中已隐有所感。他双眼一错不错盯着雁惊寒,果不其然便听他接着道:“我那时年纪尚小,只觉得暗堂训练堪称残忍,便打定主意要在生辰那日求雁不归让你做我的贴身侍卫。”
  顿了顿,他嘴角勾出的那点弧度好似也维持不住,只言简意赅道,“或许是我太过天真,坏了规矩,又或许是见我三番两次提及此事,他疲于应付,便索性跟我说你在最后一次暗卫考核时已然身亡了。”
  作者有话说:
  唉,写到最后有点心酸~
  第113章 情仇难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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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惊寒话音落下,一时久久无言。他是个不愿回顾往事之人,偶尔想起虽已不再沉湎于当时情绪,但总归有些怅然。
  莫说现在,即便是从前,十一也早已不在意什么失不失约。
  但他一直以为,十一岁的自己于当时的小公子而言,只是一个一时投机的伙伴,兴许过得几月也就抛诸脑后了。毕竟对方身份金贵,总不乏有趣的好玩的,何况有那么多侍从婢女陪着,他总能再碰上投机的。
  因此十一从未想过,原来他的小公子也曾如此不舍,甚至还惦记着要将自己带出暗堂。
  他想起雁惊寒那时连两只兔子死了尚且哭个不停,听到自己“身死”的消息,还不知要怎样伤心。他八岁的生辰大约是极不快乐的。
  十一想到这里,方才还激动欣喜的一颗心霎时又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细密深重的心疼。他想,他宁愿小公子将他抛诸脑后。
  十一张了张嘴,话音出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很是干涩低哑:“主上,主上那时可是十分难受?”
  雁惊寒闻言,转头看他,这才发现十一眉头紧皱,一双眼中满是心疼。想起当时的场景,顿时又有些尴尬。
  他自然不会说自己当时听了雁不归此言,先是不信,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他尸体。
  直到听到他尸体已就地安葬,顿时伤心不已,央着雁不归把人寻回来,他好上香祭拜,哭了一整日,连眼睛都肿了。
  其实仔细想来,或许自那时起他便已隐隐察觉自己人生的陡转直下。
  八岁的小孩,尚且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便只想拼命抓住自己已有的东西,拼命维持现状,好抵御内心的惶恐不安。
  他哭得那么伤心,兴许也不仅仅是因为十一,否则又怎会过得数年,便认不出人了。
  他到底没有回答十一此问,二人吃过午饭,便各自回了房中安睡。
  雁惊寒闭目躺在床上,回想起十一方才出门时的那句“属下很开心当年能与主上相识”,一时辗转反侧,竟久久未能入睡。
  脑子里昏昏沉沉之际,还在想着:十一今日说话怎地格外直接?
  或许是入睡之前提及旧事,难免多思,又或许是太过疲累,让往事钻了空子。
  雁惊寒竟白日入梦,又想起了少时之事。
  雁惊寒八岁以后的日子,玩乐与欢笑渐少,取而代之的是习武、功课,还有姜落云与雁不归之间,起伏变化的关系。
  他们时而甜蜜,时而怨怼,当然这甜蜜与怨怼多是姜落云的,雁不归总是那样不动如山、若无其事。
  雁惊寒每日习武,再不敢偷懒半分。他在武功进益的同时,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件事——雁不归对自己寄予厚望,他的进益、优秀,已然成为了父母之间的粘合剂。
  彼时雁惊寒虽然有怨,但总不愿再见到姜落云那日疯疯癫癫的样子。更何况揽月心法博大精深,越往上越是难练。
  雁惊寒对习武一道实则不乏兴趣,骨子里也很有些迎难而上的精神,如此一来,也只得愈加刻苦专注。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姜落云那日的疯癫还只是开始而已。她抛下一切,只为能与雁不归厮守一生,这样的人,是经不起梦碎的。
  姜落云精神日益不稳,对雁惊寒的逼迫亦日益苛刻。面对天生体弱的雁惊鸿更是从不耐到嗤之以鼻,仿若他习武不成,无法吸引雁不归视线,便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起初她还只是发脾气、砸东西,而后渐渐竟动起手来。
  姜落云虽内功已废,但多年习得的外功招式尤在身上。她到底曾是峨眉最有天分,对峨眉剑法最为精通的弟子。一朝动起手来,云栖院中的人根本拦不住她。
  彼时雁惊寒到底年纪尚小,对上她自是招架不住,又无法当真对自己母亲出手。每每此时,便只得让秋菱带着雁惊鸿躲去一边,自己想法子应对。
  认真说起来,他自小身份尊贵,雁不归虽对他严厉,但也只在考教武功时叫他受些皮肉之苦。毕竟雁惊寒是他认准的继承人,他以楼主之身给他尊重,即相当于是在替他立威,旁人见了,自然也不敢轻慢半分。
  因而雁惊寒自小到大,挨过的打反而大都是出于姜落云之手。
  他从战战兢兢,到接受一切,再到日渐麻木,也不过三年而已。
  日子就这样过去,雁惊寒在武功精进的同时好似心性也变得冷硬起来。终于在他年满十三岁那年,在姜落云又一次发作之际,毫不犹豫地出手将其击败,又亲自动手将人关在房中,并命令众人不清醒不得放人。
  他在云栖院中为自己与雁惊鸿圈了一块地界,没有彻底从此处搬出,大约是他对姜落云仅剩的温情。
  雁惊寒知道待姜落云冷静之后,必然又会如从前一般对他道歉忏悔、温言讨好。可惜他从前尚且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她还能一如昨日,如今却是再也不信了。
  那一夜雁惊寒跪在姜落云身前,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只是深深伏地道:“你若再发疯,我便再将你关起来。”
  他双眼通红,面容冷厉,几乎是咬着牙将这话说完,而后起身便走。
  姜落云听了这话,浑身一震,眼看着雁惊寒走至门边,终是以手掩面,呜呜哭道:“你与惊鸿是不是恨我?”语调中竟透着浓浓祈求。
  雁惊寒听了这话,脚下微顿,彼时他已日渐抽条,脸上稚气渐退,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棱角来。他转回身来,眼见姜落云面容憔悴,双眼中的悲痛绝望几乎要溢出来,又有些不忍。但他到底没有松口,只垂头道:“你放心,我会求他多来陪你。”
  这个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雁惊寒十分清楚,姜落云变成如今这样,与雁不归脱不开关系。
  对于雁不归而言,人生最为重要的从来只得两件事:一是揽月楼基业,二是武功修为。至于其余的,通通都只是他兴之所至罢了。
  他对姜落云大约也有过些许真心,但雁不归的真心若是往秤上一放,大约只得三两。偏偏姜落云误以为其重若磐石、不可逆转,信了他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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