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秦宛已是游龙之妻,江湖中又素有传闻游龙对游守忠武功多有忌惮,两人实则是面和心不和。此时谈及秦宛对游守忠有私,若是叫旁人听了,只怕立时便要忍不住探究一番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争斗纠缠。
雁惊寒却并不在意这种情感纠葛。他方才本就是随口一问,问完后得到答案便也无意深究,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反倒是十一,只见他眼见雁惊寒不再开口。顿了顿,也不知想到什么,眸中神色一动,竟又突然补充接道:“至于游守忠……”
十一话才启头便停了停,似乎十分犹疑的样子。雁惊寒见状,不免有些奇怪,遂又继续转头做出一副倾听之态,示意对方但说无妨。
两人本就隔得近,雁惊寒这一转头,十一便可将他的眉眼神情尽收眼底。
雁惊寒对上十一视线,直觉对方眼中似乎有紧张之色一闪而过,不免更是不解,连脚下步伐都稍稍缓了缓,正打算说些什么。就见十一这才张了张嘴,低声将方才话音续上道:“据属下推测,游守忠对游龙也不仅是师兄弟之情。”
十一这“也”自用得十分巧妙,若是叫旁人听了,兴许还要疑惑不是“师兄弟”那又是什么?毕竟这两人都是男人。
然而也不知是因着这一个“也”字刚好与他头先那句呼应上了,还是因着雁惊寒自己这些时日有了亲身体验,故而十一这话出口,他竟是想也未想,便立时反应过来对方所指为何。
认真说来,雁惊寒从前虽对“龙阳之好”有所耳闻,但却从未亲眼见过。他之所以对自身与十一之情接受良好,乃是因着雁惊寒本就是不在意世俗眼光之人,行事之间也颇为恣意。
如今乍然得知眼前有个“同类”,且游守忠与游龙间的身份地位从某一角度而言实则与他和十一有些微妙的相似,雁惊寒惊奇之余,难免生出几分探究之心。
于是,他视线看了看游守忠,又看了看秦宛,竟难得对这几人的感情纠葛又生出一点兴趣来。不由再次转头,追问道:“那游龙对……”
十一的眼珠很黑,像点墨一般,这是雁惊寒早已知道的。一般而言,眼珠漆黑之人,若再加上面无表情这一点,给人的第一印象便往往是冷漠疏离、不好相处。
但这双眼睛对雁惊寒总是不同的,它时常温顺恭谨,看着他时便好似两颗珠子一般,这漆黑的珠子不像夜明珠一般盈盈发光,却刚好能将雁惊寒的身影框在眼中、映在心里。
或许是因着它要一错不错地框住一道人影,其他情绪便失了遮掩的余地。故而此时雁惊寒方一转头,两人四目相对,即便十一立时垂眼,在这短短的一眼之间,雁惊寒也不曾错过对方眼中那浓烈的探究之意。
十一在探究什么?雁惊寒何其聪颖,他收住话音,几乎是在意识到这点同时也猜到了十一方才所言的另一层心思——大约就跟在扬州时,黄岐曾问他“对龙阳之好有何看法”一样,是一种隐晦的试探。
只是黄岐问得直接,十一却是以“游守忠”为切入点,在看他瞬间的反应。
这真是……雁惊寒大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还会被十一“算计”。且看自己方才种种举动,对方显然还“算计”成功了?
这真是……雁惊寒只觉自己牙根酸痒。一颗心好似被人抓握了一下,分明是觉得冒犯气怒的,可因着对方这抓握的动作太轻,偏偏他这口气又有些发不出来,甚至被握住的地方还残留着几分微妙的温热触感,有些烫,又有些痒。
雁楼主大约头一回如此五味杂陈、心不由己。他身在高位已久,不论平日里看着如何,但必然是习惯掌控人心的。
在定远县中,扬铭只是几句小心翼翼的试探,便已险些令他起了杀心。更何况是十一如今这般明晃晃的试探,雁惊寒自觉自己该当大怒不已,可他的情绪感知却好似有另外的想法。
在这瞬息之间,雁惊寒发现自己脑中想得更多的竟反而是十一之所以如此的原因,这原因与“爱”有关,竟就能如此轻易地浇熄他的怒火?
雁惊寒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失控。
念头转过只在眨眼,恰在此时,雁惊寒眼见秦宛不知说了什么,终于引得游守忠面现怒容、出言喝止。只是秦宛好似犹不甘心,两人对峙之下游守忠只得引着人转入一旁僻静小道。
雁惊寒心中起伏不定,索性便只对十一方才所为按下不表,连忙抬步紧追在前方二人身后。
孰不知十一心中已然是懊悔不已。
雁惊寒虽面色未变,十一却已从对方戛然而止的话音里察觉不对,他回想自己方才所为,这才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忐忑来。
但凡是人,总有失控之时。更何况有些事情,梦里梦外期盼久了,若是一朝窥见一点能够成真的希望,又怎会不让人疯狂。
纵使克制如十一,也难以在雁惊寒的“放纵”面前谨守分寸。
他想到自己这两日的种种行为,从昨日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到今日昭然若揭的试探……分明是有几分不管不顾的,甚至恍如失了智一般,心绪激动之下,竟连场合也顾不得了。
世人求爱,大约没有同他一般这样唐突冒犯、失了分寸的,也难怪会惹得主上不快。
但十一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到此时才倏然醒悟,原来自己多年的克制只在面对从前的雁惊寒时生效。因为他心中清楚,那时的答案是清楚而否定的,自己只肖一步踏出,面临的必然是厌憎与舍弃。
但今时今日,雁惊寒那不曾抽回的手便仿若在干柴中丢了一把烈火,烧起一阵热切灼人的希望。直令十一百爪挠心,无从抵御。
都说飞蛾扑火乃是本能,雁惊寒于自己而言,大约便如火之于飞蛾。
十一只觉自己此时所感,分明比之“引欲”发作更不能控。
飞龙帮与常青门来往已久,游守忠显然对此间构造颇为了解。只见他健步如飞,引着秦宛几个拐弯上行后,不过片刻,两人便来到一处山涧中。
此处地势颇高,四周树木郁郁葱葱十分繁茂。雁惊寒抬眼扫去,就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段崖,流水到此处被拦腰截断,垂直落下形成一帘瀑布。这瀑布虽只得几丈高,却声势颇大,发出一阵“哗哗”声响。纵使下方有人路过,只怕凭这声响也听不清上方之人所言。
但这却反而更方便了雁惊寒动作,只见他借着流水声遮掩,几乎是在游守忠站定的同时,便已悄无声息靠近,借着枝叶掩映侧身躲在近处一棵大树之后。
十一见状,自是紧跟其上。只是等到将要停步他才发现这树虽粗壮,要躲下两个成年男子却难免拥挤。
十一自觉自己今日几次唐突,唯恐再惹雁惊寒不快。情急之下,只得生生调转步伐,勉为其难弯腰缩在左侧一丛半人高的杂草后方。
也亏得他轻功过人,不怕露了行迹。
雁惊寒见状,看了看自己身前树干,并未表示什么。
经过这一番折腾,秦宛从面上看似已冷静许多。只见她随着游守忠站定,也不急着开口,只双目一错不错朝在对方脸上,仿若一种无声的质问。
雁惊寒与游守忠不过几面之缘,此前他对这人并无多少留意,脑中印象最深的也不过是江湖传闻他的刀法比之游龙更胜。
故而他此时着意去看,也只得一个粗浅印象——游守忠是一个十分沉默寡言之人。
只是这人的沉默又与十一不同。若说十一是性情与环境使然,那么游守忠则给人一种沉重之感,仿若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对方身上,经年日久,无从排解。
此时此刻,面对秦宛,游守忠先前那点被激起的怒火似乎也已消弭,只面上不觉显出几分疲惫来。眉间的沟壑又深了几分。
只见他张了张嘴,声音是沉郁的,然而说出的话却透出一种近乎强硬的坚决来:“我早已说过,失踪之事帮主自有定数,你不要再去问他。”
雁惊寒依稀记得在潇城客栈之时,秦宛找游龙亦是为着这失踪之事,游守忠此类话术想必她已听过多次。因为雁惊寒清楚看见,几乎是在对方话音落下的同时,秦宛脸上那方才才险险维持住的平静又再次被打破了。
只见她紧了紧手中刀柄,面上似震怒似失望又似是不可置信,立时张嘴便要说些什么,然而她话到嘴边,似又意识到这只是同样的话语轮回,遂又忍住了。
两人之间一时无声,过得片刻,秦宛闭了闭眼。雁惊寒眼见她后退半步,似要更清楚更完全地将游守忠看在眼中,她吸一口气,沉声道:“好,既然如此,那我再问师兄。据我所知,师兄自入城起便一直在打探胡帮主动向,今日更是一大早便前往常青门正厅,想必也是为着蛊虫之事。”
顿了顿,秦宛意有所指,“师兄如此上心,不知是为着何人?”
游守忠听秦宛提及他这几日行踪,神色稍变,眼中似有惊慌之色一闪而过。只是等对方话音落下,他又已恢复如常,说出的话也十分合情合理:“自是为着帮中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