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因为纵使岁月催人,风霜磨人,也不会把人毁成这样一副模样。
  从段枫此时的穿着打扮来看,显然有人特意为他打理过。但饶是如此,也掩盖不住他那一副形销骨立的身躯,以及面黄肌瘦的五官,只见段枫眼眶凹陷,头发干枯泛白,任谁见了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一个人长期饱受饥饿之症。
  雁惊寒视线缓缓在段枫周身扫视,先是在他浑浊畏缩的双眼处停了停,接着渐渐往下落在对方双脚,只肖一眼便已看出,段枫双腿尽断,已无法行走。
  前世雁惊寒也曾被挑断脚筋,不良于行,但段枫的症状又与他不用,他的双腿该是日复一日被人硬生生以暴力折断的。
  这世间人有百种,折磨人的方法也总是可以花样百出、层出不穷。雁惊寒视线再次在段枫脸上扫过,整整二十余载岁月,段枫早已被折磨疯了。
  几乎是在他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秋菱业已走至圆台中央。只见她将轮椅停稳,缓缓走近沈正一步之内,居高临下看着对方此时佝偻强撑的身影,眼中毫不遮掩地闪过一丝快意来,只是这快意很快又被憎恨与悲愤取代。
  秋菱双目赤红,在众人还未及反应之时,倏然抬脚踹在沈正胸口,直踹得对方身形不稳,倒退两步,而后终于毫无脸面地翻倒在地,口中发出狼狈的痛呼声来。
  然而秋菱心中的恨意又岂是如此简单就可以宣泄的?她与段枫在此时恰到好处的出场,显然是沈慎事先早已安排好的,而为了等到这一刻,他们二人先前不知在暗处隐忍旁观了多久,甚至一直到方才露面,秋菱都不忘竭力维持理智。
  但此时此刻,当仇人近在眼前,当她清晰地看见沈正面容的那一刻,什么隐忍,什么计划,秋菱通通都顾不上了。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仿佛又翻卷而来,烧得她心中所余的只有恨不能将人千刀万剐的恨意。
  又或者整整二十五年,她本就一直在烈火中烹烤。
  这一脚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秋菱方才还勉力平静的面容已然扭曲起来,接着只听“唰”的一声,她竟是二话不说抽出剑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要取沈正性命。
  场中许多人原本尚且还震惊于段枫的“死而复活”中,直到听得这一道拔剑声方才回过神来。然而秋菱这一剑到底没能刺下去,她冷眼看着格住自己剑刃的袁擒鹤面容,胸膛起伏不定,右手却尤自不肯懈力。只见她双目如炬,嘶哑着声音吼道:“怎么?我为我锻剑山庄七十九条人命报仇,有何不对?”
  秋菱此话出口,显然不仅是问袁擒鹤,也问在场所有人。她的嗓子想来也是被那场大火所毁,平日里正常说话已显嘶哑难听,此时情绪激动之下,配上她愤恨扭曲的眉眼,更是仿若从地狱而来索命的怨鬼。
  听得她此问,袁擒鹤面色不变,只见他手上内劲轻吐,反手在那剑身一拍便已恰到好处地震得秋菱后退半步。接着才负手于后,不急不缓道:“并无不对,但今日既然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分辨此事,阁下此时擅自动手杀人,只怕不妥。”
  袁擒鹤此话乍一听来可谓公道有理,但相对于七十九条人命而言,又是如此轻飘飘的。
  雁惊寒远远看着,神色仍旧同先前一样,但他扫及秋菱隐隐颤抖的右臂,双目中却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痛色。只见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不自觉握紧,似在强自按捺什么。
  十一自见到秋菱现身起,脑中已是警铃大作,任凭他再是如何神机妙算,大约也万万不会想到对方竟是锻剑山庄幸存之人。
  没有人比十一更清楚雁惊寒性情,世人都说揽月楼主心狠手辣,然而他却知道,心狠手辣的揽月楼主也有他近乎柔软的一面。
  只是雁惊寒从不会直白地表露出来,更不愿轻易被人发现。
  这点柔软掩藏在他身处扬州时对唐蝉那点有意无意的照拂中,掩藏在他对峨眉一派格外不同的态度中,也掩藏在他面对少年陆三时那份初识不久即有的温和中......而秋菱,秋菱于雁惊寒来说与亲人无异,在这一瞬间,十一心中近乎直觉般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雁惊寒五指刚刚用力,手背处便倏然覆上一阵暖意。他心中一动,分神看去,就见十一正将他右手裹在掌中,以一种轻柔却罕见地透出几分强硬的力度插入五指缝隙中,直到将雁惊寒握紧的拳头轻轻格开,便顺势收紧手心,拇指在对方掌心处轻轻摩挲。仿佛怕雁惊寒方才那短短一刹,便将掌心握疼了似的。
  十一眉头紧锁,眼见雁惊寒看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知道此时多说无用。于是,便只徒劳地张了张嘴,眼中的担忧却不禁更深更重了一些。
  手指与手指相间,在这一紧一松之间,雁惊寒整个右手几乎是被十一以一种十指相扣的姿势反握在掌中。两人手掌本就差不多大,这样一来,竟连指尾嵌合之处都显得如此契合。
  雁惊寒只看十一神色,也能猜到对方在担心什么。两人此时说话多有不便,见状,他第一反应便是下意识想要同上回一般反握回去,好叫十一稍稍安心。然而雁惊寒手上刚有动作,不知为何,感觉到指缝之间那种清晰的抽离之感,竟又倏然停住了。
  下一秒,只见雁惊寒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松反紧,甚至还顺势将十一拇指扣在掌心,也学着对方动作轻轻抚了抚,就此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回握。
  不得不说,雁惊寒这种安抚确实格外有用。十一方才一心顾忌对方情绪,只下意识想要避免雁惊寒自伤,根本不曾想过自己此番做出了什么动作。
  到了此时,随着雁惊寒这有意地一握,十一一直紧盯着对方脸上神色的视线微转,瞥见两人相交的双手,他眼中神色倏然一动,好似在这一瞬间才有心思去留意自己手上知觉似的。这般后知后觉之下,饶是场合不对,十一也仍旧不可避免地稍稍分神,思绪霎时打了个岔,脑中隐约想到十指相扣这一动作意味着什么,又有多么暧昧?
  雁惊寒本就在留心看他,不知为何,眼见十一这样,他心中竟也不由自主地受到牵引。就像两人相扣的双手一样,雁惊寒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不论面临何种境地,总有十一陪他护他。
  这样一想,纵使明知步步危机,他心中竟也生出一种别样的平静与豁达来,好似一个人确信自己原来早已拥有了坚不可摧的支撑似的。
  “别过来,呜……你别过来,啊啊……别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没有没有……”就在两人对视之间,场中变故又起。
  雁惊寒抬头看去,就见原是先前一直垂着脑袋畏畏缩缩蜷在轮椅上的段枫,突然与倒在地上的沈正对上视线,整个人便仿若受了刺激一般手脚乱舞嘶声尖吼起来。
  段枫情绪激动,一派疯言疯语的样子让人听不清楚,但他这般表现,显然是怕极了沈正,意味着什么实则已不言自明。
  秋菱见他这样脸色一变,顿时也顾不上与袁擒鹤纠缠,只连忙转身挡在段枫身前,一叠声安抚道:“少庄主,少庄主别怕,我在这里,阿菱在这里。”
  还是同样嘶哑难听的声音,甚至秋菱神色间恨意犹在,但是雁惊寒却莫名从她这短短几句中听出一点柔情来。
  若是从前他或许不懂,但此时此刻,因着有十一之故,雁惊寒几乎立时便反应过来这点柔情意味着什么。
  以段枫此时的状态,显然无法亲证二十五年前的种种,那么此事便只能落在秋菱身上。
  其实今日种种发展至此,段枫的出现以及他方才面对沈正的反应已能说明许多事情,无论如何,沈正名声已然尽毁。
  而对某些人来说,沈正毁而不死显然才是他们更乐见其成的结果,这也正是雁惊寒先前与十一所说的“筹码”之意。
  沈正这个老狐狸,显然自察觉沈慎意图起,便对自己今日可能要面临的局面已然有所预料。故而他先前那短短一击,寻常武林人士可能看不出什么,但诸如五大门派中的高手或从前曾与魔尊重霄亲自交手过的人却必然能够有所察觉。
  生息诀——这才是沈正绝境之下的真正一搏。
  二十二年前,中原武林能为了它不惜屠戮整个夺魂谷,到了今日,自然也能为了它暂保沈正一命。
  但他们口口声声的公道侠义在先,自然不能做得太过明目张胆。想到这里,雁惊寒抬目自前方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几乎瞬间便反应过来袁擒鹤方才的那句“分辨”二字意在何处。
  也是在这一瞬间,雁惊寒心中一凛,倏然反应过来方才他乍见秋菱之时那点隐隐约约的不对劲是从何而来。
  她的脸……雁惊寒想到什么,整个人倏然如坠冰窟,他闭了闭眼,心中情绪激涌——雁惊寒没有想到,原来秋菱今日下定决心走的,竟是一条有死无生的绝路。
  前方熟悉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在下锻剑山庄段菱,自小得庄主与夫人收留养大,二十五年前幸而未死。”雁惊寒睁眼看去,就见秋菱摘下面纱,露出其下完好无损甚至与年岁全然不符的面容来,“段菱只是锻剑山庄一介婢女,但承蒙老人夫人看重,当年也时常出面处理山庄事务,与在场不少英雄打过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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