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我舍不得这柄剑,”顿了顿,“这样别人便认不出来了。”大约是察觉到雁惊寒视线,只见扶宁右手微抬置于膝上,左手不觉在剑身上轻轻抚过道。
  她说这话时声音乍一听来还是平静的,仿若只是在向雁惊寒陈述某个事实。然而任何人只消见了她此刻的动作神情,大约都能体会其中的沉重与悲痛。
  一朝从峨眉首徒沦为武林众人争相追捕之人,处境陡转或许还尚能忍受,难的是恩怨是非、人心赤裸,让人恍若刮骨凌刀,直入地狱。
  雁惊寒见状,不觉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正打算开口劝慰一二。却不防下一秒,扶宁已收回手来坐直身子,面向他神色一整道:“雁楼主,不知雁楼主今日特意约我在此处碰面,可是有何要事?”
  雁惊寒见对方如此,便知扶宁大约是不愿再多提及与这段时日有关之事,故而才话锋一转直入正题。
  再一转念,发觉对方言语间不乏紧绷,想到她这些时日难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雁惊寒很快便反应过来,想来是自己此次传信来的突然,难免令人多思,扶宁大约还以为是她这方出了什么变故。
  “于我而言确是要事,”想到这里,雁惊寒顿时也将到了嘴边的话一转,头半句话先让人稍稍安心,接着便也从善如流道,“在下有一事还望扶宁姑娘出手相助。”
  雁惊寒开门见山,话到此处已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递至扶宁面前,等对方接过打开,迎着扶宁脸上的震惊之色,直接道,“以此物为换,我同样想借姑娘手中的‘生息诀’一用。”
  “雁楼主也对“生息诀”有意?”
  雁惊寒话音落下,二人间有片刻沉静,而后只见扶宁迅速垂眼扫过纸上所载,似在仔细确认什么。末了复又看向雁惊寒双眼,一时间脸上神色十分复杂,似惊疑不定又似有些茫然不解,一字一句,几乎是有些艰涩地开口问道。
  纸上所载正是雁惊寒誊抄的有关暖玉中所藏生息诀最后两式,以及魔尊重霄所记之心得。雁惊寒乍然将其拿出,再加上他方才所言,听在不知情的人耳中,第一反应难免让人觉得他对“生息诀”觊觎已久,只是苦于只得这最后关键两式,故而才有意找扶宁交换。
  实在无怪乎扶宁多想,这些时日她自问已见过太多想要“生息诀”之人,许多时候,这些人甚至会让她心生疑惑——面前所见之人与她往日所识究竟是否是同一人?若是,怎会如此截然不同,悚然陌生?若不是,这些人又为何偏偏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些脸日日紧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扶宁甚至在梦中也无从脱身。
  “扶姑娘不愧为峨眉首徒,不只剑法过人,一言一行亦可称吾辈楷模。”
  “什么不愿众人互相争抢厮杀,说得好听,谁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我看是想据为己有吧!”
  ......
  “多谢扶女侠出手相助,扶女侠果然侠义心肠。”
  “呵,和重霄有关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你既是重霓之女,说不得这些年就是故意潜伏在峨眉。”
  “早就看出你名不副实了,面上假作仁义牺牲,实则在密道中见死不救,连颗珠子也舍不得让出来。”
  ......
  所经种种犹在眼前、触目惊心,一字一句更似剜心魔咒,几乎已成为扶宁心中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此时此刻,她看着雁惊寒,周身几乎是本能地腾起不安。
  但她到底心性坚韧,行事之间又多有周全,时刻谨记以理智为先,扶宁定了定神,想起在密道中的无言交流,彼时雁惊寒是何种反应?她自觉对方之所以如此该是另有隐情?
  雁惊寒眼看着扶宁神色变换,并不急于开口,只等对方自己先行冷静下来,这才不无认真道:“我对‘生息诀’原本虽有好奇,但却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将其拿到手的打算。只是......”
  说到这里,雁惊寒话语稍顿,若非必要,他实在不愿将十一此时状况尽数告知他人,想了想,便只言简意赅道,“实不相瞒,”他点了点扶宁手中那张纸,“这最后两式正是从十一父母所留之玉佩中发现,我今日之所以有此一求,想要凑齐完整的生息诀,也是为着十一内功之故。”
  雁惊寒这话出口,确无丝毫隐瞒。
  若说他对“生息诀”毫不在意自然并不可能:
  一来魔尊重霄往日所成确实不可小觑,雁惊寒身为揽月楼之主,本就与中原武林关系微妙,正所谓敌强便是我弱,他自问虽然无意定要将生息诀据为己有,但自然也不大愿意眼睁睁看着其落入中原武林众人手中。
  二来彼时雁惊寒已通过常凡并袁风白一掌从“生息诀”中窥得某种突破之引,虽然在读过重霄手记之最后两式以及种种心得后,他更是有所得之。但与此同时,雁惊寒心中亦十分清楚,若想要真正彻底领会并化为己用,仅凭“看”与“推”已然不够,接下来最快最好的方法便是找一个习练“生息诀”已到一定境界之人放手一战,所以雁惊寒选了重霓。但无论如何,就算“纸上谈兵”已无必要,关于这张“纸”,总归也是有比没有好。
  但也仅此而已。
  雁惊寒这人,向来惯于谋定而后动。
  有关第一点,当日在密道中时,他自段枫那柄剑鞘上剥出“生息诀”后,曾当着众人之面打开匆匆一扫,明面上引导众人以为他看的乃是开头,实际所看乃是结尾——为的便是确认自己心中所料并无差错,即段枫所持有的“生息诀”也并未记载重霄改良后的最后两式。
  既然如此,那么无论在场众人如何争抢,“生息诀”又落入谁手,总归这人拿到的都会是有所残缺之物。至于第二点,雁惊寒本就已近乎可有可无,退一万步说,纵使他最终还是想要,只要手中持有这最后两式,便总有法子可想,亦或者说总有筹码可用,只不过是稍稍费劲些而已。
  故而真要说起来,实则当日雁惊寒在密道中声称他无意于“生息诀”,从某一程度而言也算实话。因为彼时在他眼中,一份并不完整的且无异于烫手山芋的“生息诀”实在不值得也没有必要让他冒险。
  至于扶宁,正如雁惊寒当日所想,要或不要,一切皆取决于对方自己的选择。
  “十一......”
  雁惊寒话音出口,扶宁听得前半句话,已是心中一跳,有无数疑问想要问出。只是碍于一直以来的习惯,这才没有冒然开口将对方打断。
  再等雁惊寒最后一句结束,则更是疑惑不解,下意识紧跟着对方话音开口想要细问。但她向来思虑细致,纵使此时心绪起伏不如寻常冷静,亦很快反应过来雁惊寒提及此事既然只含糊带过,便表明对方无意就此多说。
  毕竟有关内功之事本就属习武之人隐秘。
  念头转过,只见扶宁出口的话语霎时一顿,她看了看雁惊寒,沉吟片刻,终是只就前言道:“既如此,敢问雁楼主,十一可是恢复记忆,想起自己的身世了?”
  雁惊寒早已料到对方会有此问,他并不就扶宁所问一一对应作答,但也并无遮掩道:“十一乃是夺魂谷少谷主关懈之子,名曰关越。”
  举凡江湖中人,大约都曾听说过二十多年前有关魔尊重霄以及夺魂谷种种,扶宁自然也不例外。只见雁惊寒话音落下,她先是一怔而后便是浑身一震,显然是结合有关传闻,以及此前十一曾告知她的部分记忆,隐约明白了什么。
  两人之间有片刻沉静,雁惊寒并不出言催促,只在一旁耐心等着。偶尔透过半挂着的车帘,看一眼外边十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眼见扶宁抬起头来,面上神色似悲似痛,又似难得带着几分茫然道:“那我当年该......”话刚出口,只见扶宁声音一窒,竟是说不下去了。
  雁惊寒心中长叹,想了想,终是顺着对方话音,轻声接道:“如若我所料不错,想来当年你该是在夺魂谷出生,也正是因此,故而在中原武林围攻重霄殿时,不只是沈正就连其余众人也未曾发现重霓踪迹,因为彼时她本就不在九极山中。”
  雁惊寒话至此处,眼见扶宁看着他,纵使勉力克制,双目中业已浮现湿润,不免唏嘘不忍。想到什么,又忍不住透过窗户看向十一,眼中隐隐有心痛之色一闪而过。
  他声音越发轻了:“距你出生之日,或早或晚,我猜重霓得知变故......”中间种种已无需细说,只从十一此前忆起的那句“仇人之女”便可窥见一二,“我曾听十一所言,他记得夺魂谷灭门之日,娘亲曾拼死护着他怀抱一个女婴逃跑。想来之后重霓离开,你便是由十一父母抚养。”
  雁惊寒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某物来放在桌上,推至扶宁眼前,“至于这颗‘避毒珠’,南疆地处湿热,多有蚊蝇虫蚁,十一体质特殊,并不怕这些,想来也该是关少谷主他们特意为你所制。”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扶宁闻得此言,伸手将避毒珠握在手中,她睁大眼睛用力收紧手掌,整个人不自觉往前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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