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后颈下方以及腰间各有一只手臂穿过——是十一。
这些时日,不只是同床共枕,雁惊寒早已发现,十一总习惯把他抱在怀中入睡。
两个身量相仿的成年男子,这样一整晚紧贴在一起,实则在睡梦中是有些拥挤的,雁惊寒往日里尚且都不喜旁人近身,他原本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不习惯。
然而出乎意料的,身体好似有自己的感知,雁惊寒头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习惯的养成可以在转瞬之间,只要那个人是十一。
有了软枕垫着,雁惊寒不至于压到对方手臂,只是任由十一绕过后颈圈在他背上,否则一整晚过去,这人只怕每日醒来整条右臂都是麻的。
双目在黑暗中渐渐适应,雁惊寒眨了眨眼,略微转头面向十一,感觉到对方轻缓绵长的呼吸。在这一瞬间,他心中无端一松,与此同时,突然没来由地明白了为何十一每日早上醒来后,总喜欢这样看他。
因着方才的梦境,雁惊寒一时没了睡意,有心想起来坐坐,但他又唯恐自己动作之间将对方吵醒。遂索性便只这么躺着,双目在黑暗中一点点描绘十一轮廓。
屋中没有点灯,分明是看不清楚的,但雁惊寒视线转过,却发现自己可以清晰勾勒出对方的每一寸面容,像拓在心上的印记一般。
思绪有些游移,念头转过,雁惊寒心中一动,又不觉忆起,前世之时两人在回雁山中逃亡的那几日,偶尔他睡了或是闭目养神,总能感觉到一旁十一的视线长久地凝视在他身上。
彼时对方是什么心情?是否也在一点一点描绘他轮廓?同样把他拓在心上?
“主上?主上醒了?”十一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轻轻地,带着一点确认般的小心,似乎生怕惊扰了对方。
雁惊寒有时觉得,抛开习武之人以及身为暗卫所练就的警觉敏锐外,十一对于他,大约还有某种无法言说的感应?否则怎会纵使他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刻意维持在睡梦中的样子,这人也能立时发现他醒了?
“嗯......”雁惊寒方才思绪有些飘远,听得这声方才回过神来。感觉到对方随着自己开口答话的声音越发侧过身来,两人呼吸几乎缠在一块,他同样放轻声道,“你接着睡。”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他说这话的语调几乎像水一般柔缓,在夜幕中轻轻流淌。
然而十一的“感应”却仍在生效,只见他听了这话并未立时应声,反而略微撑起身子,似乎要更为清楚地看到雁惊寒面容:“主上方才在想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左手已捧上对方脸颊,拇指在雁惊寒眉间细细抚过。
雁惊寒见状,不觉在心中叹一口气,但与此同时,方才因着梦境而闪过的某些情绪亦仿佛随着这口气一并叹出,无法再在他心中引起丝毫波澜。
知道两人此刻大约一时半会儿都不会睡了,雁惊寒侧头顺着十一动作蹭了蹭对方掌心,而后撑着身子半坐起来。
黑暗中,只见他望向对方的眼神依稀有些复杂,雁惊寒想了想,而后以一种堪称平淡的声音道:“没想什么,只是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梦?主上梦到了什么?”大约是隐约猜到雁惊寒所说的梦并非什么美梦,十一几乎是在对方话音落下之时便已紧接着问道。与此同时,一点暖黄的光晕渐渐扩散,是他伸手点燃了床边小几上的油灯。
这点光晕和着透过窗户洒进来的月光,将整个屋子的轮廓照明,也让十一得以更清楚地看见自家主上神情。
眼见对方略微皱眉,眼中浮现一点担忧之色,雁惊寒不知想到什么,并未立时开口。
直到过得片刻,方才迎着十一视线,声音不变道:“梦到沈慎坐上了武林盟主之位,而我未曾发现雁惊鸿与昭影叛变,直到沈慎率众打上门来,才知道揽月楼因为蛊虫之事已彻底沦为众矢之的。”
雁惊寒言简意赅,乍一听来,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个“梦”,只声音中隐约泛着一股淡淡的冷意,他视线不觉投向窗外某个方向,“猝不及防之下,我只能仓促迎敌,而与此同时,也是在这一战中,我才惊觉自己亦已同样身中蛊虫,致使武功全失......”
又是三日过去,或许是因着揽月楼已近在眼前,时隔许久,雁惊寒再次梦到了前世之事。
但与从前不同的是,若说他将将重生之时,心中所想的只有复仇以及对雁惊鸿二人的愤恨。那么之后的日子,不知从何时开始,正如他想起前世时脑中不知不觉消失的抽痛一般,雁惊寒突然发现,这些东西已无法再引起他多少心绪起伏。
正如方才在梦中一般,他甚至近乎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几乎是以一种旁观者般的平静目睹雁惊鸿将他关入牢中,一次次折磨逼问。
自然,仇恨与杀意仍然不减,但这于雁惊寒而言,更仿若某种已成定局的事实。正如他一步步解决碧水宫嫁祸一事一般,对于此事,他也同样只需要一步步将之彻底了结,而不足以为其浪费情绪。
与之相反,更为鲜明的,反而是他与十一在前世最后几日中相处的点点滴滴。尽管雁惊寒心如死灰,在当时当刻并未全然意识到其中的可贵,但现在发现,显然也为时未晚。
幸好为时未晚。
“而后雁惊鸿便趁机对我下手,将我囚禁起来意图逼问揽月心法最后两重下落。”雁惊寒说到这里,想了想,不打算再继续往下,他有意以一个梦境该有的方式结尾。
视线回转却见十一正紧盯着他,眉目间隐隐有痛色浮现,绷紧的面容似在死死压抑着什么:“之后呢?他做了什么?”一眼看去,竟依稀与前世有些相似。
十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雁惊寒分明说的是梦,但他听在耳中,却只觉心如刀割,仿若身临其境,当真眼睁睁看着对方遭受了这一切一般。
再一转念,他又想到,假若主上不曾提前发现中蛊之事,这一切岂非真的有可能发生?
想到对方真的有可能被害至此,想到雁惊寒有可能武功尽失,任人折磨......在这一瞬间,十一不由一阵后怕。与此同时,他心中原本对雁惊鸿二人的愤恨更是难以抑制,几乎恨不能此时此刻便能当场将其千刀万剐。
“之后?没有之后,之后你很快来救我,我便醒了。”嘴唇上突然传来一点温热触感,还有一点略带轻松的笑意。十一被这点动静吸引,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握在雁惊寒身上的双手正用力收紧,齿关更是一阵绷紧后的酸疼。
“真的?”他见状连忙放松手上力度,又忙不迭查看雁惊寒手掌。只是看向对方的双眼却仍是一片浓重的心疼晦暗,似乎即便只是一个梦,他也无法忍受见到对方受到一点伤害。
面对十一眼中的认真,雁惊寒心中一动,隐约有一点酸涩浮现。
他想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该了结的仇怨他也自会了结,前世十一能为他做的皆已做了,实在没有必要再说出来徒惹对方伤心。早知道方才便该想法子含糊带过,什么都不说了,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十一放心不下,又要胡乱猜想。
“自然是真的。十一,你会来救我的是吗?”
想到这里,雁惊寒不免有些无奈,只是这无奈并不沉重,反而让人轻飘飘的。他有意转移对方注意,闻得十一此问,遂索性顺着这个话题,一边蹭了蹭对方鼻尖,一边笑了笑,声音低沉,仿若故意调笑又仿若撒娇般地问道。
“是,无论如何,属下必然会来。”然而雁惊寒话音落下,却不防十一突然稍稍后撤,而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听在人耳中,堪比誓言更重道。
只见他似乎是在回答雁惊寒方才所问,又似乎是唯恐对方真的有一丝不确定,故而要尽可能认真郑重地把自己的心剖白在雁惊寒面前,十一语调清晰,“不论是在梦中还是哪里,不论面临何种境况,主上要记得,属下定然会陪在主上身边,拼尽全力也会护主上周全。”
“我知道。”灯火跃动中,雁惊寒倾身向前,同样深深看进对方眼底,说出这个十一早已做到过的答案。
两人前额相抵,雁惊寒几乎是贴着十一嘴唇开口,“我知道,”他又重复一遍,接着仿若喟叹般道,“十一。”
十一见状,亦不由轻轻含吮他嘴唇,只见他眼中似有无尽怜惜,末了,又不由伸手捧上雁惊寒脸颊。沉吟片刻,终是忍不住试探般问道:“主上可是在为回楼之事忧心?”
雁惊寒抬手握住他手腕,闻言先是稍稍一愣,似乎不明白十一话题怎会突然转至此处。而后又很快反应过来,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十一大约是误以为他有此忧虑故而先前才会做这样一个梦。
“并不。”想到这里,雁惊寒不免有些好笑,只见他看着十一,正如这段时日一般,提及此事总不乏几许笃定,几许势在必得道,“十一,早在武林大会之后,我自‘玉蝉’中醒来,雁惊鸿便败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