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杨登云完全陷入了这些幻想出来的敌意中，无法自拔。
  甚至有几次，他的脑子里不自觉地冒出了一些可怕的念头。比如，是不是他应该听爸妈和周菁的，不要继续瞎折腾了？是不是他从最开始就做错了？
  杨登云被折磨得不像人样，只能靠往脸上泼冰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周菁实在看不下去了，把杨登云的手机抢过来，自己负责各种事项的对接，帮他回复消息，让他彻底放空。
  不然他就要疯了。
  这个家已经七零八落了，一个病人，两个老人，还有两个无业游民，其中一个绝对不能再成为疯子了。
  周菁拿着杨登云的手机，点开一个一个红点，礼貌性地回复。
  “小野确诊的是menkes综合征......”
  “这是一种罕见病，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们正在尝试基因治疗研究......”
  “小野只能躺在床上，干什么都需要帮忙，身边离不开人......”
  “最近小野的状态还不错，偶尔可以笑一笑......”
  “他每天忙小野的事情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找工作......”
  “我在家全职照顾小野......”
  周菁打字的时候，完全是麻木的。她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在客观地陈述事实。或者说，她在强迫自己不要有任何情绪，这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这件事情，她不是今天才开始做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还因此辞职了，周围朋友同事多少都有一点儿感觉，如果别人问，她就会告诉，不问的话正好不说。
  让她没想到的是，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钱的问题。
  有人问：“小野的治疗费用不便宜吧？”
  “基因治疗听着就很贵，要花多少钱？”
  “你们家条件好，小野有福气......”
  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他们现在缺钱了。
  之前，杨登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把家里卖房卖车的事情都说出去，免得被别人笑话。但是，有时候话赶着话，周菁不得不说。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什么都瞒不住了。
  为了这件事情，杨登云和周菁还吵过几次。
  直到有人开始通过微信转账。
  第一个转账的是杨登云在eu工作时的下属小张：“我是杨总招进公司的，跟着他做了不少项目，赚到了第一桶金，也打下了在药企的职业基础。现在杨总有困难，我肯定不能看着，必须帮忙。”微信红色的转账页面显示20000，周菁只是表达了感谢，并没有点击接收。小张重复了几遍：“就当我借给小野的，等他长大了还给我。”周菁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还是拒绝了。一天之后，自动退回。小张直接来了一句：“已经转到杨总支付宝了，千万不要退回！”
  周菁和杨登云说了，杨登云的意思也是退回，于是周菁还是退回了。但是，周菁退回，小张就继续转，再退回，再转，循环了几次，小张坚持不放弃。
  而且，又有其他人开始询问了：“需要钱就说话，我先给小野转一万用着。”
  “手头闲钱不多，先转5000，等发了工资再多转一点儿。”
  “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千万要收下！”
  很快，微信里积攒了一批等待接收的转账。
  周菁一条一条看着，心里暖融融的。大家并没有看他们的笑话，反而伸出了援助的手。小野如果知道有这么多叔叔阿姨都在期待他快点儿好起来，一定也会更加努力长大的。
  “登云，你自己看......”
  周菁把手机递给杨登云，眼眶还红着。
  杨登云蓬头垢面，本来是不想看的，但他也好奇大家到底怎么想。于是点开了消息，逐字逐句看得认真，越看越激动，越看越难过，最后捂着脸呜咽起来，整个人抽抽搐搐，时不时抹两下泪，看起来十分可怜。
  周菁在旁边劝：“现在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要不还是收下吧？”说着，冲进书房拿来笔和本子，做好准备记账。“咱们不是白拿，是借，按银行存款利息算，将来一起还。”
  杨登云还是哭丧着脸：“拿什么还？”
  不过，他的语气明显已经变得柔软了，和之前浑身戾气的样子很不一样。
  “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步入正轨了，你就把对接工作交给我，我在家照顾小野，你去上班，很快就能赚回来！”
  周菁说得很坚定，充满希望，听起来十分可行。
  杨登云又抹了一把泪：“我现在回去，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还不一定呢......”他怕欠了大家的钱，还不上，以后连出门的脸都没有了。
  “杨登云，你怎么突然磨叽起来了？当初你决定自制组胺酸铜和伊利司莫铜的时候，怎么不担心出问题？决定申请iit项目的时候，怎么不前怕狼后怕虎的？现在只是让你回去工作，这是你最擅长的事情，怎么反而开始退缩了？”
  周菁一顿连珠炮似的问号，把杨登云身上最后的矫情和胆虚都撕下来了。
  他不是突然磨叽，他是自惭、羞愧，抬不起头来。
  原来，大家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阴暗，遇到困难的时候，真的有人愿意帮助他。也许会有人在看笑话，但也有人在为他加油打气。之前他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现在看起来确实是自己心胸狭窄了。
  所以杨登云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周菁骂醒了他。
  现在还不是可以放任情绪的时候，他必须支棱起来，把一切都安排好。
  两人分工，杨登云负责接收转账回复消息，周菁负责记录姓名和金额，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大家的祝福，汇总起来也有几十万元了。虽然数额不多，只是杯水车薪，但带给两人的力量远远不止于此。
  杨登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卫生间洗漱，刮了胡子，对着镜子左右照了两下，果然精神多了。说话的语气也更加温和了：“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周菁被问懵了，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小野是我儿子，我当然希望他活着，我只是不想看着他遭罪。但是，这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也许小野自己想活着呢？每个人都有求生的本能，我没有权利替他做决定。等他有自主意识了，再让他选择也不晚。万一他希望活着，即使不能过上正常的日子，也会留恋阳光、树叶和音乐，那我岂不成了刽子手？你是对的，我不能这么做......”
  杨登云点头：“我看到小野笑，心里就特别高兴，他笑的时候肯定希望自己活着......”
  孩子生病的家长不能谈心，每次谈心都会泪崩。说到这里，杨登云和周菁又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周菁吸了两下鼻子，抽泣着：“那你呢？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没有，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你最开始不是说要和我离婚吗？”
  杨登云叹了一口气：“你还当真了？”
  周菁瞪着他：“你哪句话说得不真？你说让去做基因检测，还说早知道就不会和我结婚了！”
  “那是因为你先说的不会和我结婚！”
  周菁说的这句话是有语境的：“如果我知道自己有基因缺陷，当然不会和你结婚，这有什么问题吗？不然我就成骗婚了！”
  杨登云点头：“......没问题。不过，我说的确实也是气话......”
  “你还说离婚也弥补不了你的损失，说我这辈子都欠你的，这也是气话？”
  如果不是杨登云这么说，硬拖着没办离婚，可能现在两人早就已经各走各的独木桥了。就是因为杨登云不放手，一定要绑定周菁，让她把欠他的慢慢还，关系才逐渐缓和的。
  杨登云声音变低：“......当然了。”
  “就算是气话，也是九分真的气话，气话和真话不冲突。不过，你不用内疚，如果我是你，可能做得也不会比你更好了。”
  说实话，周菁一点儿也不生杨登云的气。换位思考，如果有基因缺陷的是杨登云，她是无辜受牵连的人，她肯定也会爆炸的。杨登云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虽然发泄了情绪，但也一直在努力解决问题。
  杨登云还是对当时的过激反应感到抱歉：“是不会比我更差了吧？”
  周菁抱住杨登云，双手捧着他的脸，肯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登云，你不差，你很好，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第44章 谁有资格
  顾奇走了。
  周日凌晨，心电监护仪突然检测不到数据，发出“滴——”的刺耳响声，黑暗中的icu仿佛敲响了丧钟。值班医生冲进来的时候，顾奇已经意识丧失、脉搏消失，立刻进行胸外按压、机械通气，配合电除颤，注射肾上腺素，一番操作下来，还是无力回天。在此之前，顾奇已经使用了40多天ecmo，他的心肺功能严重衰竭，只能借助外力进行体外呼吸和循环。
  值班医生从icu出来的时候，宣布了死亡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