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小溪！你怎么了？没事儿吧小溪？”
  游漪冲进屋里，踢开地板上挡路的盆，蹲在小溪旁边，伸手抱住她，另一只手着急地掀开她的头发，观察情况。
  小溪神情木讷，双目无光，额头上的一截儿头发是白的，眉毛和睫毛也是白的，皮肤白到发红，青绿色的血管都能看得清楚。
  游漪继续喊：“小溪？”
  小溪还是没有反应。
  游漪试着摇晃了她两下，仍然没有反应。
  刚才，小溪给她打电话，迷迷糊糊地交代了一些听起来不太正常的事情，比如她把身份证和银行卡放在了什么地方、密码是多少，以及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打算怎么处置......
  游漪越想越害怕：“宋大夫，小溪不会是吃什么药了吧？”
  宋衍上前把小溪抱到沙发上，掰开她的眼睛和嘴检查了一遍：“看着不像......”
  游漪冲进卧室找了一圈儿又冲回来，把垃圾桶和角落都翻了，旁边确实有一把水果刀，但是上面没有任何血迹，也没有找到药瓶：“要不要打120？”
  两人正在商量，小溪突然说话了：“游医生......”
  游漪瞬间惊喜：“小溪，你没事儿？太好了！”
  小溪半睁着眼，看看游漪，看看宋衍，又看了一圈儿天花板，勉强挤出几个字：“我没事儿。”
  “吓死我了......”
  游漪想说，我怕你犯傻，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不想勾起小溪任何不好的联想。如果小溪从来没想过自杀，那她说了就是不相信她，如果小溪想过但是没有动手，说明她战胜了自己。无论哪种情况，她都不应该说下去了。
  小溪重新闭上眼睛，看起来用了很大的力气：“游医生，你是不是害怕我又自杀？”
  “我知道你不想，你给我打电话就是在求救，小溪，你很棒，你救了自己......”
  小溪开口，嘴唇已经起皮干裂：“我刚才确实不想活了......”
  声音很虚弱，如同一线游丝飘在空中，眼睛仍然是闭着的，缓缓流下两行眼泪。
  屋里很安静，三个人，没有任何响动，大家默契地小心翼翼，不想错过小溪说的每一句话，担心不知道哪个动作可能就会改变她的主意。
  宋衍端过来一杯水，递给游漪，游漪拿棉签沾水，在小溪嘴唇上滚了两圈儿。
  小溪头发是湿的，颜色一层一层地晕染到沙发上。平时，她是一个特别干净整洁的姑娘，现在屋子弄成这样，猜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我讨厌我的白头发，讨厌我的眉毛，讨厌我的睫毛、眼睛、皮肤，讨厌所有的！”
  瞬间，小溪已经不是刚才虚弱的样子，她坐起来，准确地说，是直愣愣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只不过是冒着凶狠怨怼的光。
  她扯着喉咙重复喊了一遍又一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是这样的？！”
  这句话小溪曾经问过无数次，游漪也回答过无数次。每次回答之后，游漪都会反思，自己的解释真的有用吗？会不会让小溪感觉好一点儿？哪怕只有一点儿......
  “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理由的，不是你的错......”
  以前，游漪喜欢告诉自己，造物主在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计划，这个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大家只是不一样而已，没有什么高低贵贱正不正常。
  可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不一样，这三个字不只是表面上的意思，它代表着偏见、歧视、嘲笑，被欺负、被霸凌，甚至成为人间所有恶毒的靶子。有些人可能不是故意的，但无意之中流露出来的优越感也足以让人崩溃。
  这种被特别关注的感觉不是持续一段时间，而是一辈子。对他们来说，有时候活着这件事情就是一座肖申克，而且被判的是无期徒刑。只要活着，就永远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很多人在漫长的岁月里磨炼出了顿感和乐观，但是，谁又真的心甘情愿戴着这副面具呢？夜深人静，一切伪装都被卸下，一切情绪都无处遁形，如果问自己“你愿意不一样吗”，心底里的答案应该都是“不愿意”。
  和大家一样能够收获的快乐可能是随波逐流不深刻的，然而，和大家一样所带来的轻松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小溪现在平静一点儿了：“游医生，刚才我已经拿起刀了，但是想起你和我说的话......”
  游漪好奇：“什么话？”
  “你说，等一等，明天动手也不迟。”
  游漪握紧小溪的手。
  小溪继续：“这段时间，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每天都劝自己，等一等，再等一等，就一天，明天就动手。每天，我都告诉自己，明天就是终点了，一天一天又一天，我就是这么撑过来的......”
  “小溪，你做得很好......”
  小溪转头，也握紧了游漪的手：“可是今天，我突然感觉撑不下去了。”
  “嗯，不着急，慢慢说......”
  “我已经用完了所有力气，撑不住了。你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我不知道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就是马上，新东西就会闯进我的生活，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我再也不会感觉每天都很难熬很麻烦很痛苦......但是，我等了这么久还没等到......”
  游漪虽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是对于这种撑不住的感觉，她可以体会：“小溪，我知道，你一定很累......”
  “游医生，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
  游漪把小溪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并没有着急说什么。小溪的眼泪顺着流进游漪的颈窝，温热的，这种感觉真好。
  “小溪，累了就歇一会儿......”
  “我歇不了，只要醒着，我就感觉好累，脑子里各种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念头。游医生，你能明白吗？小时候的人突然跳出来攻击我，我已经很多年和他们没有交集了啊......而且，我睡不着，失眠......游医生，我真的太累了......”
  小溪趴在游漪肩膀上，面色苍白脆弱好像一张纸，头发上的五颜六色被她和眼泪一起抹到了脸上，也蹭到了游漪身上。
  “现在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小溪摇头：“我害怕！”
  “我在这里。”
  “不，我会做噩梦，梦里的人会突然跳出来，你抓不住他们......”
  游漪不知道说什么，又拍了拍小溪的背。
  第56章 可怕的梦
  小溪今年25岁，是一名白化病患者。
  出生的时候，小溪的浑身毛发就是白的。她出生在小地方，医生缺乏经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整个医院都传开了，医生、护士还有周围病房抱着孩子的家属，都来看热闹。上学的时候，她被同学起外号，什么白眉大侠、金毛狮王、伏地魔、鳌拜，流行影视作品里的反派人物，总是长得和她有一样的特征。
  这些都是小溪和游漪说过的。
  “小溪，你做了什么梦？”
  “噩梦，特别可怕的噩梦......”
  宋衍递过来一条湿毛巾，游漪拿着，帮小溪擦了两把脸，把脸上的颜色抹干净，又帮她把头发高高地扎起来，看起来清爽多了。
  “别怕，只是噩梦，不是真的......”
  “不是的，不是的，游医生，是真的！”
  小溪抓住游漪的手，情绪又开始激动，有点儿语无伦次。从低迷到亢奋再到失落或者神采奕奕，小溪的情绪每天都像坐过山车，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已经消耗完了所有的精力和体力。
  所以，她总是感觉累。
  游漪尽量稳住她：“什么是真的？小溪，你慢点儿说，不着急......”
  “我梦见回到了小时候，我走在村里的小路上，一群小孩儿围着我，他们叫我怪物，说我恶心，有一个小孩儿手里拎着刚打的酱油，他拧开瓶盖儿就浇到了我的头上......游医生，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在梦里，我竟然可以看到自己的样子，很瘦，四肢就像干柴棍儿一样，没有力气，白，很白，却不是好看的那种白，而是白里还带着黄，很恶心，游医生，就连我自己都感觉很恶心......酱油的味道很浓，很刺鼻，我的头发变成了一坨枯草，被酱油打湿，一块儿一块儿地掉下来，我秃了......本来，头发挡着眼睛，我还能勉强睁开，现在眼睛完全暴露在阳光中，我只能拼命眯着，我眼睛疼，开始流眼泪......游医生，这个时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小溪手上的力度不自觉地加大，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游漪，游漪仿佛也看到了小溪梦中惊恐的样子：“小溪，你看到了什么？”
  “游医生，我看到了我爸爸......”
  小溪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哭了，哭得很绝望，不是撕心裂肺，没有哭天抢地，她就坐在那儿，任凭眼泪把她的脸淹没，整个人变成一团水雾。
  “小溪......”
  游漪知道，提到爸爸，不会有什么好的记忆。于是，她任凭小溪晃着自己，希望可以让她感觉到一点儿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