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游漪和宋衍帮着收拾完屋子,趁着小溪洗澡,点了外卖,热汤热菜,是人间烟火的味道。吃完了,游漪还是不放心,邀请小溪到自己家住几天,调整好了再回来。可是小溪坚决不去,她说自己真的想通了,现在感觉一点儿压力都没有,就等着周末睡个昏天黑地,下周一开开心心去上班。
于是,犹豫了很久,游漪和宋衍还是撤了。
出门的时候,游漪还特意打量了一圈儿,一切都很妥帖,这才放心离开,顺手把家里的垃圾全部带走。
走出小区单元门口,宋衍试探着问道:“游医生,你是真的需要招聘工作人员吗?”
现在,儿童罕见病公益平台的各项工作确实越来越多,而且最近还遇到了一堆糟心事儿,手忙脚乱。不过,招聘工作早就启动了,准确地说,已经结束了。以前,游漪一直是在工作之余挤出时间维护公益平台,也有一些罕见病患儿家长义务帮忙。现在,游漪已经辞职了,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扑在公益平台上,业务范围和规模越来越大,对工作人员专业度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所以,这次招聘的主要岗位都是需要相关专业知识和经验的。
其实,小溪并不适合。
但是游漪认为,如果单独设置一个岗位可以把小溪从低谷中拉出来,她为什么不呢?
游漪很快回答:“小溪肯定可以帮上不少忙,说不定马上就需要第二轮招聘了,毕竟现在一堆烂事儿等着处理......”
宋衍倒是犹豫了一会儿:“真的不是我没有同情心,小溪现在的状态可能不适合工作,万一什么人哪句话哪件事让她感觉不舒服了,我是说万一,她会不会......?”
以及......游漪会不会需要负什么责任?
至于什么工资和五险一金的成本支出,根本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宋衍知道游漪也不在乎。
“你担心她会自杀?死在工作岗位上?或者留一封遗书之类的,让我脱不了关系?”
看样子,游漪对风险完全了解。
宋衍看着她,点头。
“游医生,既然你已经考虑到了,还是认为自己不需要规避风险吗?你刚才也说了,现在一堆烂事儿......”
涉嫌诈骗、卖假药,游漪现在还顶着嫌疑人的帽子,如果再搞出一个工作人员自杀的新闻,真的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我如果不这么做,小溪怎么办?”
是啊,小溪还能怎么办呢?找不到工作,付不起房租,回不了老家,难道睡到天桥底下?游漪肯定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难道纯粹地给小溪慈善捐赠,每月按时发钱和生活用品?小溪肯定不会接受。
还能怎么办?没办法了。
除了让小溪到基金会工作,其它所有选择听起来都像要把她往绝路上赶......
可是,让小溪到基金会工作,就是给本来摇摇欲坠的游漪又添加了一层压力。
风险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宋衍其实早就有了主意:“小溪现在需不需要住院治疗?我们是不是应该找医生评估一下?”
算上读书和工作,小溪已经在北京呆了七八年了,不过她平时喜欢独来独往,不愿意被打扰,所以一直没有什么走得近的朋友。
除了游漪。
其实,游漪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小溪的朋友。
小溪只有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打电话寻求游漪的帮助,游漪了解的所有关于小溪的个人隐私,几乎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她说的。小溪情绪正常的时候,不会联系游漪,半年、一年甚至连续几年,除了游漪主动联系她,她基本不会出现。
小溪喜欢把自己锁起来。
也许在她心里,游漪也是“人家”,也把她当作怪物,帮助她是一种怜悯,谁会希望自己成为被施恩的对象呢?小溪肯定不愿意。
只有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她才会放下自尊。
这也说明,小溪在求生和求死之间挣扎了很久,坚持到现在确实不容易。
住院治疗?
小溪已经尝试自杀两次了,可能真的需要住院治疗......
她身边没有什么人了,只有游漪能帮她。
游漪点头:“可以试一下......”
说着,游漪转身抬头,望了一眼小溪家窗户的方向。正好,赶上小溪熄灯,黄悠悠的灯光消失,变成了空洞洞的黑,小溪应该休息了。先让她缓过这个周末,下周找个机会和她一起去医院。
昏暗的路灯下,游漪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
游漪转过身来的时候,脸色也沉了下去。
刚才的游漪,是属于大家的。现在的游漪,才是属于她自己的。
宋衍伸手挡着一下晚风吹起的落叶:“冷吗?”
游漪摇头。但是,双手交叉抱在了胸前。
宋衍把外套脱下,搭在游漪身上。
游漪的声音似乎都冷了,也慢了半拍:“宋大夫,你知道吗?”
宋衍不着急:“知道什么?”
“小溪,她以前可是身残志坚的代表......”
游漪在“身残志坚”的地方加了重音,听着不像是褒义的。说着,伸手把外套拉住,感觉到一股暖流慢慢涌起来。
宋衍听出来了:“小溪吗?她本来也不残......”
“小溪学习成绩特别好,在小地方,这个优点就是她的金钟罩......”
其实,小溪梦到的画面,大多是关于她小学的经历,或者更早之前。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学习成绩好,她的家长不知道,学校的老师同学不知道,村里的左邻右舍也全都不知道。所以,她遭受很多白眼和嘲笑。
初中之后,小溪学习成绩好的事情就传开了,每次考试,她都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名,没有人可以撼动。
渐渐的,她开始成了“身残志坚”的代表。
她是无数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让家长兴奋,让孩子讨厌,而且,她还有病,这更是一个感天动地的珍贵素材。
“你看看人家小溪,有病,还每次都考第一......”
“你看看人家小溪,视力不好,看不清楚,戴着眼镜也要抓紧时间看书......”
“你再看看你,我把你生的这么健康,天天就知道玩儿......”
“人家怎么就能带病坚持?”
“你这个没病的人,怎么还不如一个有病的人?”
“......”
最开始,小溪体会不到话里的意思,她单纯地认为,这是大家在夸奖她。
她很开心,因为她终于不是怪物了,她学习成绩好,比健康人还好。大家如此看重学习成绩,所以“有病”只能成为一个定语,在“有病”和“学习成绩好”这两个词语同时出现的时候,后者的光环太大,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有病。
可是渐渐的,小溪发现不对劲儿。
大家夸奖她,并不是喜欢她羡慕她赞赏她,而是利用她有病的身份,刺激自己的孩子。她就是一个工具人,一个被放在表扬栏里供人观赏的工具人,她感觉自己没有被尊重,反而好像犯罪了一样被游街示众。
除了家长,还有电视台和报纸。
他们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宝藏,纷纷拿着话筒和纸笔奔赴过来,采访的重点是你得了什么病?平时生活有什么不方便?你坚持学习的过程中肯定克服了很多困难吧?快说出来!好像在拿着大喇叭喊:快来看啊,这里有一个怪物,一个学习成绩好的怪物,她太不容易了,和她比起来,只要是健康的正常人,都应该知足常乐。
看到报道的人或者同情流泪,或者深受鼓舞,都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动力和幸福。
只有她,还是那个怪物。
后来,小溪开始拒绝采访。父母劝她,老师劝她,都没有用。为了躲避采访,她甚至对着记者咆哮撕打,然而,画面被记录下来,她猝不及防地以另一种方式又被关注了。
这次,人们好像完全忘记了她学习成绩好。
她身上的标签又变回“有病”,有病就是有病,即使学习成绩好也没有什么用,长大了照样找不到工作,谁会愿意招聘有病的人呢?而且,还是随时发疯的有病的人!
从此以后,小溪就更像一个怪物了。
为了证明自己将来一定可以找到工作,她拼命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同时,脾气也越来越坏,她远离周围的一切,把学习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把所有情绪吞下消化成滋养自己的肥料,无限循环,不断封闭自己。
终于,小溪考上大学了。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光鲜亮丽地回来打这些人的脸,让他们知道自己错了。
可惜,事情并没有按照小溪预想的轨道发展。
研究生毕业之后,她始终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凑合着找了几个,长的几个月,短的不到一个月,全都干不下去了。
一直支撑着小溪走下去的信念轰然崩塌,她整个人也彻底垮了。
没有逃出生天,反而验证了大家的诅咒,叽叽喳喳的风言风语仿佛在她耳朵里扎根了,时刻飘荡在空中,小溪走到哪儿,就追到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