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之后姬青又极尽所能为他帐下的将士提了俸禄,他是为了自己人着想的。
  若是姬青命丧黄泉,朝廷里必然会为了北方主帅这一位置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是谁顶替姬青的位置都未可知,要是来个奸人,那赵思远还不如跟姬青一起走了呢。
  思及此处,赵思远更是扶额叹气:“咱们都只是武夫,何苦要琢磨这些弯弯绕绕的,这苦日子······”
  姬青恍若未闻,只问:“小王人如何?”
  “他被你护着,顶多是脸上溅了两滴血,不过也够他这个新兵吓的了。”
  “没事就好。”问完了这个姬青又问起旁的:“信呢?”
  赵思远早知如此,从怀里掏出信,丢到姬青身上,“给你拿来了,赶紧看吧,总共不过几个字,我等着你看完。”
  如他所言,姬青展开信,纸上只有一个字“安”,字迹看得出写下时是随手一挥,像是拿了张练字的废纸给他寄了过来。
  这么一封信,姬青却仔仔细细瞧了许久,等到赵思远不耐烦了才折好信,塞回了信封里。
  “几个月就给你来这么一封信,你那位言姑娘,手段真是高明。”赵思远诚心诚意感慨道。
  姬青听了不悦地蹙眉,他驳道:“你不明白她与我之间的事,不许这样说她。”
  他这样说反倒让赵思远来了气,他扬声问道:“那年李鸣琴身死,你重伤,她是不是见你没指望了立马从床上爬起来跑了?亏她还是个医师!连你的伤都不管,立马就跑了。”
  “你不懂,”姬青将信收到枕下,“我与她之间,原就是我对不住她,她离我而去也是应该的。况且她走时给我看了病,留了药,交付过医嘱,也为军营联络了医师,老李便是她找来的,老李的医术如何你也是知道的。你怎能如此诋毁她?”
  字字句句皆是实话,赵思远怎会不知,不过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他翻翻眼嘟哝:“红颜祸水。”
  受了一次伤,不过一日未进食,姬青便感到自己正逐渐消瘦,低头看看双手,骨头像是要捅破身躯了。
  在这边关呆的时间越久,姬青越感到他的性命在被漫天的风沙侵蚀,日日月月年年,每时每刻他都往黄泉路上更进一步。
  如此想来,言修聿离去时说的当真是对极了。
  “思远,我这辈子,怕也就是这样了。”
  在朝廷和民间风头无两的姬青将军竟也会暮气沉沉地对他这一辈子做了定论。
  “家中传承,朝廷任命,我的兵也都在这儿,我这一辈子也就被困在这边塞了,再如何困苦,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姬青盯着他的双手喃喃自语:“可阿聿,她不能,也不该陪我一道困在这,这世上有的是她该去往的地方。我不求她能时时到这来看望我,只求她别忘了我,还记得边塞有我这么个人,我所求的不过是这些。”
  每月一份的书信要翻山越岭后历经诸多风雨才能送到姬青手上,姬青每月念着等着的,也只有这封来之不易的信。
  他想知道这苦寒的天地之外,他挂念的人可还记得他,想知道这万千世界,可会留下他心爱之人的姓名。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啊。
  第十八章 中秋节
  将养了三两月后,陆箴脖颈上的伤也渐渐好转,言修聿寻了个时机拆了纱布和缝线,拆完特意拿铜镜给他照着看。
  “公子,伤口留下的疤我未必能祛除,”言修聿手还在疤上摩挲,“我只能尽力一试,但公子还是心里要有张谱,这道疤怕是要跟你一辈子了。”
  陆箴不久前便能言语了,他轻声道:“无碍,留了疤也无妨的。”
  “旁的地方留了疤倒还好说,留在这处旁人看了总觉着可怖。”
  她从橱柜中翻出了膏药,拿木棍挖了一小块化在手心,等膏药被捂暖了再抹上陆箴的脖颈。
  陆箴这伤的位置实在危险,刀痕从右边颈侧一路划过脖颈中央,再向上偏几分便能划破他的下颌了。
  疗伤时情况虽紧急,言修聿也尽力把伤口缝得精细了,可她再小心,陆箴脖颈上的疤还是深深横亘着,让陆箴这副谦谦公子模样平添了几分狰狞可怖。
  思及此,言修聿心中更多了几分歉疚,倘若她早些同友人说清,也不会白白让陆箴受伤了。
  指尖捻着膏药划过疤痕,她垂眸盯着伤口,口中不住道歉:“是我拖累了公子,本是想为公子疗伤,到头来竟让公子白白添了新伤,还伤在这样险要的地方,实在是我的不是。”
  言修聿忙着给他抹药,不曾关注到她与陆箴贴得太近,青丝擦过他的颈侧与脸颊,那根粗粗的黑色辫子垂在身前,陆箴抬手卷起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柔软的乌发缠上他的指节,再松手时柔顺的乌发便自觉打起卷。
  滑腻的指腹在他的颈上缓缓抚过,动作顺和得像是在道明歉意。
  “阿聿你不必自责,都是巧合罢了。”陆箴轻声劝慰。
  不知从何时起,言修聿还称陆箴为公子,他却称言修聿为阿聿了。
  她想着陆箴的伤是因她留下的,陆箴更是她的病人,歉意和关照两层叠加。一个名字而已,他愿意怎么唤她都随他吧。
  给他上完药后言修聿直起背,她拿一旁的粗布擦掉手上粘腻的膏药,她嘱咐陆箴:“公子洗漱时小心些,别把药弄掉了。”
  她直起身后垂眸时才发觉她的辫子里多了几缕卷发,手指勾着打卷的发丝,言修聿失笑调侃道:“公子怕是太清闲了,玩弄起我的头发了。”
  陆箴抬手摸了下颈侧的伤,他玩笑道:“阿聿忙着治伤,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言修聿笑着送他回了房,走时不忘叫他早些休息。
  膏药的气味比言修聿身上常有的草药味更浓重些,来势汹汹地侵占了他的肌肤,只是手指轻轻碰碰,便沾了满手的刺鼻草药味。
  抹着膏药睡过一夜,那膏药的气味便深入肌理,翌日晨起,不光是伤疤,身上四处都沾满了浅淡的草药味。
  他起身踏出房门,在堂屋见着了挽起袖子揉面的言修聿,她背着微熹的晨光微微一笑,问道:“公子醒了,睡得可好?夜里伤口可曾发痒?”
  与之前的许多个日夜相仿的问候,安逸悠闲的日子过得陆箴忘了年岁,他竟一时分不清自己在这院里养伤养了多久,被这浅淡的草药味裹着沉下去,连年岁都忘了。
  倘若能长长久久地沉下去,做个山野间的粗人,也是桩美事。
  山中无岁月,分明前不久还是端午,外头龙舟还赛得有滋有味,转眼就是中秋了,天边一轮圆润的明月,院里弥漫着清淡的花果香。
  晚间他们尝了言修聿从外头买的月饼,味道不好不坏,言修聿评价:“要是哪天没饭吃了我会拿出来填肚子。”
  饭后他们如往常般下了会棋,学了几个月,言修聿进步颇多,如今已经能和陆箴你来我往下几局了。
  瞧着时间差不多了,言修聿起身邀约:“公子随我走一趟吧,这么些日子,公子都不曾出门,今夜月色正好,是散步的好时候。”
  陆箴心中略感讶异,但他瞧着天色黑透了,此时出门倒也无妨。
  他们将棋盘收好,一同出了院门。
  虽说是一同出门,可出了院子还是言修聿领路,她领着陆箴弯弯绕绕走过了许多条小路,带着他来到小河边。
  到这儿了陆箴才明白言修聿为何引他出门。
  河里洋洋洒洒飘荡着数盏花灯,蜡纸的光透过花瓣映出斑斓的色泽,将一条平平无奇的小河衬得仿若五光十色的锦缎。
  在京城,中秋时有灯会,并无往河里放花灯的习惯。
  毕竟京城天气干燥,整座城仅有一条护城河,旁的都是些细小沟渠。
  可南方多雨,河流自然也多些,此处中秋有往河里放花灯的习俗倒也不足为奇。
  他们在河边站定时,言修聿从河流边上的草丛里找出了两盏小花灯,将一盏灯交到陆箴手中,她解释道:“我想着公子因缘巧合到了这儿,虽说不是什么好缘分,但总是来了一趟,不如做点新鲜事,往后回去了还有些谈资供你说道说道。”
  盈盈一盏灯托在手心,陆箴随着言修聿蹲下将花灯放入河中,小小一盏花灯就这样飘飘摇摇随着流水而去。
  “公子许愿了吗?”言修聿眼中映着花灯的影子,笑意宛如鲜花般盎然。
  陆箴向来是不信怪力乱神那一套的,他只信想要什么就伸手去够,能不能得到是他的本事,一切都像神明许愿祈求,那也是他穷途末路时妥协了。
  不过此时此地,何必要将话说得那样无情。
  陆箴垂眸轻笑,他道:“我许愿祈祷母亲来世能安稳一生。”
  这些话在京城里需三缄其口,在这山野之间他才能宣之于口,让它随着河水流逝。
  “公子母亲已经不在了吗?”言修聿可惜地拧眉,她以为陆箴家中父母双全,是个出身美满的公子哥。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