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言修聿拟好药方交予李夫人,问道:“若我猜的不错,夫人曾请过旁的医师来看病吧?”
“中间有过几次风寒,请了医师来瞧。”李夫人羞愧道:“并非是不信任姑娘,而是形势所迫,不得不请旁人来看。”
李夫人以为医师与开客栈做生意一样,选了主家就要忠贞不二,实则却并非如此。
言修聿笑道:“夫人放心,我从不忌讳同行插手,只是想问问夫人过去用的药方,免得和我开的药效用相冲了。”
李老板又忙不迭取来了药方,言修聿看过后道:“这药治的是寻常风寒一症,于夫人而言,药效过重了些,与我的药却是不相冲的。”
“那这药往后风寒时可还能吃?”李老板问道。
“自然是能吃的,煎药时注意剂量便好。”
夫妇二人连连点头,认真记下了。
言修聿原以为自己白日忙了一整日,夜间能安生歇息了。
哪成想夜里她才将将睡下,外边就有人敲门。
裴瑛被惊得从床上坐起,言修聿白日所言还盘桓在她心头,惧怕使她警惕地盯着房门。
“何事?”言修聿浑身乏力,躺着扬声问道。
外边是小厮的声音:“姑娘,客栈里来了人,说是东边镇上有家要生产了,产婆在路上摔断了腿,来这儿想试试寻到产婆。我想着,姑娘既是医师,那便是能接生的……”
话尚未听完,言修聿心底有了估量,她叹了口气,起身披上衣裳,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问小厮:“保真那人是来寻产婆的?不是旁的什么人?”
“保真,那人时常在咱们客栈歇脚,我连他家婆娘的模样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小厮惴惴不安道:“姑娘,可能救人一命啊……”
言修聿叹气,她是真累了,这些日子又是忙着从贼窝救人,又是忙着送信诊脉的。外边满天风雪,想想便知有多冷,走过去身上都能湿透了,夜间她还不大看得清东西,这一路上少不得磕磕碰碰的,到了那儿也未必能将孩子安稳接生出来。
她有千个百个理由回绝,可……
言修聿望向窗外漆黑的天,依稀能瞧出连绵不绝的风雪,风雪之中,又是哪个妇人被肚中的胎儿折磨。
若是她今夜不去,那妇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能活着吗?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见死不救呢?便是造下重重杀孽了吗?
说到底,她又何必这样热心,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呢?
言修聿此人既没有侠客的武功,也没有侠客的心志,她只知医人救人。
她这人,学的是医理,行的是医人之道,从来是不信神佛的。
不信神佛,不信来生,更不信今生的缘能攒到来生去,她只信此生此时。就连求神拜佛的病人,她也劝说过,与其去求观世音菩萨,不如多试两味药。
但她知道,有人是信这些的,那人曾同言修聿说过:“阿聿,我此生造下的杀孽,是还不清了,注定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上阵杀敌是为了家与国,可我家中的血亲皆先我一步走了,朝堂和民间都与我互不相干。到了阎王殿,他们也没法替我辩驳。阿聿,你是医师,在边塞救了这么多人,人人都尊你为恩人。往后你可否能借着攒下的功德,到阎罗前替我说两句话,叫我不必受太多罪。”
分明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将门之子,在边塞坐拥千万兵士的将帅,他的姓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朝堂忌惮他,夷人畏惧他,兵士敬重他,同僚倚重他……
如此显赫的身世,到了终了,却只能伤痕累累躲在自己的营帐中,握着她一个小小医女的手,忏悔他此生的罪孽。
“姑娘?”
言修聿回神,重又看向小厮,轻声道:“我去一趟,你记着看好我的厢房,不许叫旁人进去。”
左右他的罪孽是一辈子还不清了,帮他攒些功德,也是令他在活着时少些忧惧吧。
第四十五章 接生
自打言修聿头回给人治病以来,她治过的病症算是不少了。
跌打损伤一类的小伤不在话下,在边塞时钻研过瘟疫,在军中当医师时给人截肢、接骨还要缝伤口,而后在小院里定居时给妇人们医治内症,妇人落胎或产后的调理她也颇有心得。
如此多的病症,言修聿最不想碰上的,就是给妇人落胎或接生。
这两类看似相差甚远,实质上都是一个意思——把胎儿从女人肚子里拿出来。
若是胎儿的月份尚小,几副药下去等那胎儿掉出来便好。若是胎儿的月份大了,那言修聿是不敢帮人落胎的,她怕结果多半是一尸两命。
可要和生产时的鬼门关比起来,落胎也变得不那么凶险了。
一般妇人生产是用不着医师的,有产婆在一旁协助,产妇竭尽所能生就是了。
用得上医师的产妇,多半是情形不妙的,需要医师在一旁施针催产,或是当场开药给产妇喝下,让孩子早些出来。
最不妙的,就是试过了所有手段,孩子还是生不出来,这时候医师上阵多半只能保下一个了。一张床榻上,一人生,一人死,那滋味可是难受极了。
言修聿还碰上过妇人生产时断了气,情急之下她不得不剖开产妇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好在产妇断气的时候不长,孩子还活着,否则就是一尸两命了。
撕开死人的肚子取出胎儿,那滋味可是相当不好受,既是对产妇尸身的亵渎,于那户人家而言也绝非幸事。
那次之后言修聿就极少插手妇人生产了,多是给妇人调理身子。直到今日,她顶着满天风雪,行至村镇时手脚都冻得僵直,硬是在火炉边烤了片刻火才把出产妇的脉,随后开药、施针和帮着产妇生产,中途眼看着有血崩的迹象,又开了副药给产妇喝下,如此折腾了半宿终于把胎儿弄出来了。
看过孩子完好无缺、康健如常后,言修聿将孩子交给欣喜万分的父亲,拍了拍染上血的衣衫,趁着众人都忙着去看孩子了,寻到屋里的一个小木桩坐下,坐着缓了好半晌才喘上气来。
“大夫,我娘子她身子还成吧?”
孩子不知给了谁抱去了,家里的汉子跑过来问言修聿。
白日劳累了一整日,大半宿没合眼,更是忙着给人接生,言修聿此时是筋疲力尽了,她勉强睁开眼,撑起身子去瞧了瞧产妇的下身,再给她把了次脉,理好思绪跟那汉子说医嘱:“你娘子生产前身子就康健,生产时受了罪,身子也留了点伤,往后少要她下地干活,注意少让身子碰脏东西,这些日子我开两幅药煎着吃。妇人生产后就是要仔细养着,可不能懈怠了。”
“明白明白,多谢大夫,姑娘大恩大德,我和娘子永世难忘。”汉子连胜道谢。
言修聿淡然道:“你顾好家中的娘子和孩子便够了,无需如此多礼。”
虽是如此说,言修聿走前,那汉子还是给她拾掇了半只鸭子、两斤猪肉和一筐鸡蛋出来,叫她带着回去煮了吃。
言修聿来时为了走得快些,只带了一个药箱,她也不缺吃喝,回去路上不愿带上这些累赘。
本想开口回绝,瞧见汉子满怀期待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接过鸭肉和猪肉,说道:“鸡蛋我就不拿了,留给娘子和孩子吃吧,早些把身子养好。”
“借大夫吉言了。”
来时是汉子领着言修聿来的,此时天色漆黑,家家户户都在安眠,汉子家里新添了孩子,必然有许多事要忙,言修聿怎好叫她领自己回去,便依照记忆和旁人的指引,自己找到了回客栈的路。
回到客栈时天色已经有一两分亮了,进去后李老板在一楼候着,见她回来松了一口气,说道:“姑娘出门怎的不同我只会一声,回来路上也好叫人接应。”
“昨夜事态紧急,你怎的出来了?”
“姑娘太久没回来,求你帮忙的小厮吓坏了,叫醒我想要我去寻你。”李老板打了个哈欠,“本想天彻底亮后我去村镇上问问,你竟先回来了。”
言修聿放下被风吹得邦硬的肉,疲惫道:“那妇人生产时不大顺利,耗费了些功夫,不碍事,我反而得了些新鲜玩意回来,留着给厨房去做了吧。”
李老板查看过她带回来的肉,叹道:“那户人家真是舍得,送的肉品质都不俗。”
“寻常人家,心却是好的。”言修聿搁下药箱,问道:“我不在时,我们那间房里不曾出过什么事吧?”
“姑娘放心,一切安好。”
“那便好。”
言修聿回房时裴瑛还尚在会周公,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声,言修聿终于放下了对裴瑛安危的担忧。她默默脱下了脏污的衣衫,穿了件干净的里衣,爬上床榻裹紧被褥,来不及胡思乱想,身子一沾上床榻便沉沉睡去了。
她在梦里仿佛见到了几位故人,她梦到和友人们傲游在山川之间,梦到边塞的风,梦到消逝在风中的李鸣琴,还有被风沙裹挟的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