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也不知姬青是如何想的,竟叫她留下在军中当医师,给那些将士们疗伤治病。
  起先言修聿不肯,她一个姑娘家,不想扎在男人堆里,谁能担保那些兵士对她不会有不轨之心?到那时她又该如何自保?
  “姑娘,我这请求是有些唐突,但我并非是冲动之举。”姬青说得情真意切:“我帐下有几位女将,她们身上有些旧伤总无人医治,若是姑娘在,也能替她们医治。再者先前的医师在军中病死了,眼下战事紧急,唯有姑娘能担起这帐下兵士的性命。”
  “病死了?”彼时言修聿不解问道:“医师还能病死?”
  姬青被问得尴尬咳了两声,低声道:“是······花柳病,我对外宣称他是被敌人暗算了。”
  言修聿听了觉着可笑,却依旧不想答应,“若是能为将军效力,也是为国效力,是一桩善事,也并非是我不想,实在是我一个小女子,如何能留在军营之中?”
  “姑娘放心,”姬青信誓旦旦道:“我为姑娘备下营帐,只给姑娘一人住。只要姑娘在我军中,便无人敢冒犯姑娘,我帐下的兵士定会礼遇姑娘。”
  如他所说,彼时边塞战事吃紧,姬青的军队时常要出战,军中没个医师实在是危险。尽管言修聿生在乡野、长在乡野,连京城的地都没踏足过,可为了这边塞后生生不息的人们,她到底也还想为国出一份力,不能上阵杀敌,留在后方治疗将士也是好的。
  思虑过后,言修聿应下:“好吧,我留下,不过我得扮成男人,还请将军替我保密。”
  姬青高兴得咧开嘴笑,他在边塞时无一日不是灰头土脸的,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看得言修聿都颇有几分恍惚。
  近日来她见到的姬青皆是沉着冷静的,时时刻刻为全军上下考量着,不敢懈怠一丝一毫,寻常不苟言笑的人难得露出了笑颜,言修聿这才想起谁与她说过,姬青他年岁不大,还是个小伙子来着。
  自那以后言修聿就在边塞留了下来,住了约莫四五年,与那儿的人都混熟了,渐渐的,言修聿也将那儿当成自己半个家了。
  边塞最令她眷恋的,绝非是不停歇的风沙,更不是剑尖上粘稠的血滴。
  而是那儿的人,不光是姬青,还有别的形形色色的人,天南地北聚集在边塞,为着一墙之隔的家人们刀尖舔血,明日就会掉脑袋,今日也要尽兴的将士们。
  可战事太紧急了,他们一批批上了战场,一批批在言修聿手下断气,她救不回所有人,却连身边人都救不了。
  李鸣琴在战场上身首异处,她捡来的小姑娘还在言修聿怀中啼哭不止,另一边就是姬青被两三个兵士抬回来,胸口处流血不止,人更是昏迷不醒。
  鼻息间皆是掺杂着风沙的血腥气,怀里的孩子哭得直打嗝,兵士们求她救救姬青······
  那时,言修聿便知她不能再留了,她得离开边塞,再次出走离家。
  上回是她被那一家人抛弃,这次则是她抛下了所有人。
  时过境迁,她依旧无家可归。
  从边塞出走后,言修聿四处走了走,游历过先前没去过的地方,终于在路过这间院子时停下,寻了家客栈歇息数日后,买下了这间院子。
  不单是为了买下落脚之处,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能回去的地,丢也丢不掉的家。
  原先这儿可是荒芜简陋得很,被她这几年拾掇过后,干净敞亮不少了。
  言修聿起身抻了抻筋骨,迎着春日的艳阳打了个哈欠,预备着睡过一觉后去镇上的酒楼填填肚子,明日再烧火做饭。
  幸好陆箴不在院子里了,否则多个病人在,她可一日不能躲懒了。
  躺在床榻上,进入梦乡前,言修聿还想:陆箴如今如何了?他们分别已有大半年,不知他在京城里,过得可还舒心,身上的疤可有淡些······
  第四十七章 爱与怨
  陆箴人在京城,过的却并非是言修聿所想的好日子。
  他在扬州城留了数月,直至冬令时才启程回京。
  在扬州城时,京城中下了令,封赏了柳知县一家——给柳知县的夫人封了诰命,为他们一家赏下抚恤金,圣旨中对柳夫人极尽安抚,仿佛柳知县是个清白无瑕的好官。
  可清白的好官,多半是没个好下场的,家破人亡才是常态。
  柳知县贪污的消息不曾公之于众,按他先前的功绩,死后如此封赏也是不妥,更不要提他还涉及盐税贪污一事。
  “柳知县,是不清白。”赵婉容挑了挑火炉中的炭火,细微的火苗因此跳了出来,烧得越发旺盛,“他与宰辅之间,有过些书信来往,背后是有许多勾结,贪污来的钱与他脱不开干系。”
  陆箴挪了挪身子,离火炉远了些,问道:“可有证据?凭空猜测可不能当真。”
  赵婉容轻笑摇头,“我原先是这样想的,派人去查过,仔细查了宰辅府中的账目,虽有些蹊跷,但未必全是来自盐税的贪污。”
  “殿下的意思是,盐税一事中还有旁人插手?不止宰辅一人?”陆箴拧眉不解道:“可朝中上下,能和宰辅共谋的人何其多,如何查得出来?”
  宰辅坐镇朝中文官之首的位置已有数年,陆箴有记忆起,宰辅便是在这个位置上,其门生更是遍布朝野,那柳知县都勉强称得上是他的门生,他想与人共谋是再简单不过了。
  “宰辅府中的账目里,盐税只占了微不足道的几分,我特意请来帐房先生算过,贪污来的盐税顶多只有两成进了他的口袋。”赵婉容似笑非笑看着陆箴,轻声细语问道:“你觉着,这朝中还有谁,能从宰辅手里夺下大笔银钱,还叫宰辅不得有丝毫怨言?”
  陆箴仔细思索,这朝中有如此魄力的人无非就那几人。那几人中煜王与宰辅分庭抗礼,两人一个是皇亲贵戚,一个是文官之首,两人之间相抗衡也是合了陛下的意,以此稳固朝中局势。
  这两人若是为了盐税联手,也不足为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便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尊贵之人,也是不能免俗的。
  可煜王能令宰辅毫无怨言替他办事吗?以至于推了自己门下一个弟子出去顶罪。
  要知道宰辅此人心思极为缜密,在许多事前都不见得有过原则,这样一个人却极为珍惜他门下的弟子。
  在陆箴看来,宰辅此人所奉行的道不止是他的高位,而是所有文官的位置稳固。
  他想要文官永远凌驾于武将之上,想要文官不受任何人掣肘。
  如此的决心,还有谁能逼得他丢弃门生?
  唯有······唯有那人!
  陆箴猛地抬眸看向赵婉容,被他的所思所想震慑到一时无言,他颤着声问道:“殿下······莫非······莫非是那人······”
  赵婉容似是早有预料,她拢起衣袖,面上笑得温顺柔和,轻声道:“我那父皇啊,战时他是英武帝王,风调雨顺时,却做不了仁君了。”
  这世上能把宰辅拉出来当挡箭牌的人,只剩下那一人!
  “这······这可是他的国,他的民啊······”
  陆箴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想过与宰辅共谋的人会是谁,朝野上下,有名有姓的人他都数过来,独独没想过是那人。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陆箴只感到眼前地动山摇,他脚下踩着的地瞬间龟裂,他仿佛被吸进了个无底洞,不停落下直至陨落。
  他曾与言修聿说过,他虽是豪门子弟,却是自己从科举考出来的。
  从小在宫里做煜王世子伴读,陛下与他也有过几面之缘,于是科举殿试时,陛下特意留下他相谈。
  他说:“世家子弟多半依仗祖辈功绩不愿进取,而你陆家二郎,却如寒门子弟一般在科举中进取,此种心性实属难得,望你今后能在官场中尽心尽责、为国效力。”
  那是天子,天子垂眸俯视人间,独独对他降下雨露,陆箴如何能不动容?
  而后他入翰林院,一心为母亲之外,还留下些许余地,为了那日天子对他的期望,他想过可否能在这世上放手一搏,不单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国与民。
  可如今······天子背叛了臣子与百姓,他又该如何自处?
  “我那父皇,是不将人当人看的。他将普天之下都视作自己的家,百姓是瞻仰他的家畜,宰辅是他看家的老狗,我与煜王是他家中吃白饭长工,不时能替他调教不知好歹的老狗。”赵婉容笑中含着凉意,“至于世家与臣子,就是老狗手下不管用的杂碎了。”
  陆箴将将稳住心神,惶惑问道:“殿下······你早知如此?”
  “自打他想将我送给夷族和亲起,我便知晓了。”赵婉容语气阴森,仿佛是在喃喃自语:“他如此待我,我必定也如此待他。有朝一日,我要他也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冬令时赵婉容寻人将通透的书房安上房门,阖上门后点起火炉,是一丝一毫也不觉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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