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言修聿此人,与陆箴这辈子遇到的人都不同。她自在又洒脱,这世上的人到她眼里都是一样的,路边的死尸与候府的公子并无区分,都是需要她医治的人。
住在她院子里的岁月,是陆箴此生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若是有的选,他想在那天外之境里呆上一辈子。
留着颈上的这道疤,像是给他留了一条去路。倘若有一日他厌倦了京城,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便能重回到言修聿身边。
哪怕斗转星移,世事变化,他的模样衰老,与他们二人相遇时全然不同了,言修聿也能凭这道疤认出他来,迎他进院里。
人有了祈望,便会日渐祈求更多。
在柳知县府中与言修聿重逢时,风雨飘零的刹那间,莲蓬被雨滴打落时,陆箴见着了衣衫不整的她,他的私心宛若雨后杂草般疯长,占满了他的心。
他想要言修聿只待他一人柔善,院子也只留给他一人,他想要言修聿能时时刻刻伴他左右,所见所想皆是他。
他所求的,偏是她最不能给的。
关于她的心思,本该在二人分别那日歇息的。
可眼下他万般念想都死灰如寂,唯独关于她的,还鲜活如初。仿佛他只要回到言修聿身旁,这头的君臣父子,就能全然抛下不作数了。
“公子,”小厮推门而入,在他耳畔低语:“昨日你叫我盯着正院,今晨我见院里送出了封信,我跟着去瞧,似乎是送往京城外的。”
“……我知晓了,”陆箴起身,吩咐道:“备辆车,今日我要出门见人。”
眼下这时节,本是京城中最热闹的时候,小姐公子们踏春游玩,宗妇们相约外出祈福,权贵之外的百姓们也兴致勃勃,连京城里的酒楼都比往常繁忙。
赵婉容的公主府却与这火热的气氛毫不相干,走过的路皆是静悄悄的,在书房里等候时,侍女低眉敛目地上茶,又悄无声息退下,不敢有多的动静。
赵婉容来时愁眉不展,一来便同他抱怨:“我那驸马爷,一年到头也没几日是安生的,今儿又叫我去拜谒他父母,我不允,他便闹到现在。”
陆箴听了蹙眉,“驸马与殿下成婚已有数载,为何还要殿下去拜谒族亲?”
“他不过是想我如寻常妻妾般侍奉公婆,待他毕恭毕敬。”赵婉容饮完茶,轻蔑地勾唇笑道:“却也不想想,本宫乃是天家子女,他于我而言已是下嫁,又怎能苛求本宫。”
赵婉容出嫁前在朝野上下就颇有些名声,她容貌昳丽,性情柔顺,与京中闺秀常有来往,也有几分才名。
驸马秦越明却是寒门出身,虽说科举时一举夺魁,但他尚了公主成了皇亲国戚后,蹉跎到如今的年岁也还是个翰林编修,平日里也不见得有什么惊世之才,仿佛科举那年的他与此时的他并非是同一人。
倘若驸马也是个出身好的,将门也好,文官也罢,但凡家中还有旁人有个一官半职,驸马自己也争气上进,赵婉容眼下也不至于如此冷遇他。
“殿下下嫁给驸马,不过是为了应付陛下的和亲,如今战事已停,殿下不妨与驸马和离,二人一别两宽。”
陆箴所言不假,赵婉容志存高远,身边带着个拎不清的驸马实属累赘,不如早些舍下。
赵婉容细眉微蹙,“眼下还不是时候,公主和离后便免不得引人耳目,我还要留他多些时日。”
驸马的事是节外生枝,陆箴此行是有要是与赵婉容相商:“殿下,我的人在柳州地界查探山贼一事时,查出了山贼驻地周边的村庄有些异常,仔细探了下去,才发觉那儿的村民死的死,搬的搬,附近耕种的田地也全都丢下了。”
“我记着几年前柳州才出现山贼的踪迹时,报上来的消息里,不曾说过山贼劫掠村庄,只写了劫掠过往车队。”赵婉容抬眸,问道:“莫非村庄的异动并非山贼所为?”
山贼一向是不会劫掠村庄的,一是山贼本就是许多庄稼人被逼上梁山,二是寻常山贼会与附近的村民往来,买些柴米油盐给山上人用,村庄全都荒废,于他们而言有害无益。
“此事还有待查明,但我的人查出了另一件事。”陆箴取出信件交予赵婉容,“那些田地,本以为是无主的,实则在村民逃走前被同一人以低价买下了。那人是个姓王的商贾,他是什么人倒不打紧,要紧的是他家中有位幼女,是煜王家中三儿子的妾室。”
“你意思是煜王有意放任山贼猖獗,借此侵占田地?”赵婉容接过信件拆开看了,心里还有些疑虑:“他那个三儿子,我记着也是妾室所出。我曾在宫中见过他几次,默默无闻,没有值得称道之处,便是父皇问话,他也唯唯诺诺的。如此一个无能之人,我那兄长怎会交予重任。”
陆箴猜测:“想来是煜王殿下只是借着这一层姻亲关系行事,倘若事发,陛下问责,他也能将三公子推出来挡灾。”
“倒是我那皇兄的作风,”赵婉容冷然笑道:“父皇的诸多子嗣中,算上孙辈,也是我那皇兄与父皇最肖似,如出一辙的狠心与精明。”
陆箴不动声色看向赵婉容,似是奉承,实则是冒犯道:“依在下拙见,殿下才是与陛下最相像的人。”
第五十一章 虚伪
赵婉容此人,虽是女子之身,志向却高远得令旁的男子相形见绌。
她此生谋求的只有她父皇的皇位,为此她不惜韬光养晦数年,在诸皇子面前伏低做小,嫁与无能之人也不甚在意。
连自己都能当作物件去使的人,连自己都不在意的人,这世上还有谁能令她在意,这样的话何止是可怕啊。
赵婉容漠然道:“我与父皇并不相像,他自打出生起就被立为太子,登上皇位后棘手的事也有人替他料理,虽前些年出了战事,但也有良将替他守关。他何其幸运,一生都是在守着他本该有的东西。”
她说着,话里不知怎的显出了怨恨来:“而我又怎比得上他,我出身不好,天生矮皇子一截,我往后余生都是从海底捞月,被不可得之物磋磨。我所受的磨难,哪里是他能经受的。”
金尊玉贵的公主,对她生父的怨恨却是无人能及的。话里话外,像是瞧不上父亲一般。
“在下有一事不解,”陆箴问道:“殿下的君是父,父也是君。殿下既是陛下的女儿,也是陛下的臣子,父女、君臣于一身,殿下为何要如此苛求陛下。”
臣子本不该对天子有所求,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子女于父母亦是如此,父母的照料皆是天降恩泽,子女又怎可苛求父母。
赵婉容面上瞧不出波澜,她平心静气道:“本宫出身皇家,说不出人人皆是凡人的话,我既出身如此,自然是比普通百姓贵重的,为此,我也当承担许多普通百姓担不了的责任。”
“父皇也是如此,他本是天子,比世上芸芸众生都高贵,他受之天命,也当担上天命。他应当比芸芸众生都明理,应当比芸芸众生都辛劳,只因他是皇帝,他需得如此。”赵婉容冷声道:“可他做不到,他在家中不曾尽到父辈的责任,任他的儿女厮杀。在天下的朝堂之上,他只当了几年仁君,战事之后便将百姓看作鱼肉随意蹂躏。如此品行卑劣之人,如何能受到我的敬重,我又怎能不苛求他?”
听罢,稍稍思索后陆箴领会了赵婉容所言的含义。
赵婉容并不与百姓平起平坐,她将百姓看作脚下为自己抬轿的人,站在芸芸众生面前,他们理应低下头以示尊敬。
与此相当的,赵婉容也将担上高贵身份后的责任,她对敬重她的人施以仁慈,她还是公主一日,她就必须担上公主的担子。连她自己都是这坚不可摧的关系中的一环。
前些年边关战事紧急时,赵婉容不愿和亲,并非是她不愿为百姓献身,而是她认为和亲于百姓而言并无助益,反倒会助长敌人气焰,徒劳之事她不愿费力做罢了。
她如此看待身为公主的自己,也如此看待身为皇帝的父亲,更如此看待平平无奇的芸芸众生。
倒也称得上一句待人宽容。
心中思虑万千,陆箴良久无言,半晌他俯身,朝赵婉容拜了一拜。
“在下追随殿下本是为了换取功名,再借着官位为母亲安葬。”他直起身,盯着赵婉容双眸珍重说道:“如今在下知晓殿下心中所想,心知殿下所为皆是为了天下人,在下愿为殿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他的真心誓言叫赵婉容掩唇轻笑了两声,她摇摇头,难得欢欣道:“本宫可不敢叫陆家二公子为本宫肝脑涂地,你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陆箴是赵婉容的臣子,则只需尽臣子的职责,君主不曾落到山穷水尽之时,还轮不到臣子献身。
这样一个人,岂不是最适合那高位之人吗?
陆箴心想着,嘴上应下:“是,殿下。但凭殿下吩咐。”
回府时陆箴心中松快不少,今时不同往日了,他想重新筹谋一番,给自己的未来好好打算打算,或许能实现他早已放下的念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