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高兴了不过几日,这日休沐时,外边来了人唤:“公子,老爷寻公子过去。”
  收敛了心神,陆箴来了陆侯爷的书房。
  书房里侍候的人都不在,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箴儿,你来了。”
  陆侯爷一改以往的冷淡面孔,竟上前来迎他。
  他话语中藏着窃喜:“我依你所言给裴将军寄了信,他与我回信中写明,愿让两家就此分手,往后还是照常来往,只婚事作罢。”
  陆箴面色不见悲喜,只问道:“裴将军可曾在心中写明父亲做的事?”
  陆侯爷神色一滞,“提了两句,应当不打紧。”
  陆箴蹙眉道:“那还请父亲再多多给裴将军修书几封,赔上些厚礼也并非不可,务必平息裴将军的怒火。”
  见陆侯爷不解,陆箴解释道:“父亲,裴将军若是心结已了,便不会在书信中提起父亲所为,只怕往后裴将军怒火交加,哪日将父亲所言上报给朝廷,那父亲岂不还是会陷入难解的境地。不如眼下将这桩事彻底了却,永绝后顾之忧。”
  陆侯爷抚着胡须思索片刻,沉声道:“不错,这事怕没那么容易了结。”
  “父亲既早有预料,何不现在挽回事态?”陆箴低声道:“父亲,此时必得尽快。”
  陆家是侯门,在京城中树大根深,而裴家武将世家,本就不受朝中文官待见,此种情状下他们怎敢和陆家闹翻,哪怕是为了女儿的仇,也得隐忍下去,静候时机。
  裴家想从陆家这儿得到的,无非是一个态度,以此保证裴家姑娘不再受陆家人戕害。
  陆侯爷主动修书过去便是表明了态度,如此已经足够了。至于陆箴谏言要给裴家送去厚礼,这自然得算到裴瑛想要的公道里了。
  他既答应了裴瑛给她讨个公道,没法让陆侯爷当面谢罪,有些财帛赔偿也是好的。
  依陆箴对陆侯爷的了解,他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在朝中数年依靠的只有审时度势,不敢与人交恶一点,为着他自己着想,陆侯爷也会应下陆箴的谏言。
  果不其然,考量过后陆侯爷应道:“箴儿所言极是,我即刻就着人送信。”
  “父亲英明。”陆箴不咸不淡地奉承。
  待忙完了正事,陆侯爷才将目光转移到给自己出谋划策的小儿子身上。
  相识许多年来头一次正眼看这孩子,陆侯爷仔仔细细看过了陆箴脸上每一分与他母亲肖似之处,不禁感叹道:“你与你母亲,真是相像啊。”
  这母亲说的想必不是陆夫人,而是陆箴的生母。
  陆箴心中一颤,不由得出生问道:“母亲······是何种模样呢?”
  “与你很是相像,她的美貌全京城都知晓。”忆起往事,陆侯爷连连叹气:“年轻时候,你母亲和家中长姐在外边看戏,银子要扔到戏台上才算这场戏精彩。那银子本是赏给伶人的,平头百姓都不见得肯要,因着是低贱之物。可但凡是你母亲扔出去的银子,仿佛是招亲的绣球,连王侯公子都飞身去捡。”
  “······母亲的风华,我已然记不清了。”
  这是今日他在这房里,难得的一句真话。
  陆侯爷话语中的欢悦渐渐沉了下去,“你那时还小,自然记不得她的模样。可惜啊······”
  他的惋惜令陆箴心中动容,许是被他的些许爱怜蒙蔽了,他顾不上此前的谋划,冒险问道:“父亲,您既如此想念母亲,我们为何不将母亲的坟迁回城中,将她葬入宗祠中?”
  此话一出,房中的氛围骤然从春日暖阳降为天寒地冻,陆侯爷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僵硬如石雕。
  “父亲······”陆箴心中惴惴。
  “不可。”
  陆侯爷的话叫他的心沉入了谷底。
  情难自己时,陆箴缓声问道:“为何?”
  “你母亲······死得不光彩。”
  “仅此而已?”
  “咱们陆家,丢不起这个脸。”
  “仅此而已?”
  “箴儿,你应当体谅父亲。”
  陆箴咬牙咽下了下一句“仅此而已”。
  此前陆侯爷从未当面与他谈过为何不将他母亲葬入宗祠,陆箴在兄长与陆夫人的暗示中隐约察觉出了背后的缘由。
  此前陆箴心中还存着一丝希冀,倘若父亲有旁的苦衷呢?倘若父亲是为了母亲才出此下策呢?倘若父亲并非他想的那般无情呢?
  裴瑛的事,陆箴尚能劝自己是陆侯爷为了他这个儿子出此下策,虽手段低劣,但本心还是好的。
  可陆侯爷如今的坦诚,恍若向陆箴道明,他这个父亲不止品行低劣,对家人的情义也是假的。
  堂堂侯爷,不过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他从幼年起的猜测全然不假,许多关于陆侯爷的怨恨都不曾冤枉他,陆侯爷不配做他父亲,不配做他母亲与陆夫人的夫君。
  他头顶上的天裂了,露出里头流脓的疮口。
  他脚下的地也龟裂得不剩立锥之地,显出下头龌龊的根源。
  心神俱被震动,陆箴面上血色全无,他动了动唇,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问道:“父亲,我想听您说一回真话,您说了,我就信。我只问您,不肯将母亲葬入宗祠,只是为了面子?”
  第五十二章 烧火
  “箴儿,待你成家立业,你便能体会父亲的苦心了。”
  话本子里写过蒙冤之人状告官府,高堂之上的官人拍下惊堂木,那一声仿佛有雷霆之势。
  于陆箴而言,陆侯爷的一言一语,都远比雷声响亮。
  他终于死了心,朝陆侯爷拱手,道:“父亲,儿子有些累了,先行告退。”
  走出书房,外边天色比来时暗了许多,沉郁的霞光映在陆箴脸上,阴影令他的面庞显得越发冷淡。
  他走过廊下,身子时而被阴影笼罩,时而沐浴在霞光之中,时阴时暖,时晴时暗。
  走出正院,侍卫跟上他,低声禀报:“公子,柳州那儿来了信。”
  “不急,我回去再看。”陆箴神色如常,他吩咐道:“你去备些柴火,晚点府里要烧火。”
  陆箴关于母亲的记忆已然不甚清晰了,幼时母亲陪伴他的时日比谁都多,如今年岁渐长,他反倒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
  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母亲的手掌抚过他面庞时的温暖。或是给他抹去眼泪,或是帮他擦去面上的尘土。
  母亲的掌心细腻柔软,似乎能擦去他身上所有不平整的褶皱,叫他安心。
  妾室身份总是被人瞧不起的,连着生下的孩子也不受待见。
  陆侯爷宠爱母亲,但并不喜爱陆箴,府里的人看碟下菜,对他这个二公子也不上心。
  也是欺负孩子不会诉苦,下人们表面上爱护他,实则趁照料他的时候躲懒。
  母亲最先察觉到下人的态度,大抵是明白这陆府里谁都靠不住,不曾向陆侯爷或陆夫人诉苦,只日日把陆箴带在身旁,仔细照看他,不叫旁人插手。
  她告诉陆箴:“这世上谁都能看不起你,你也无需在乎旁人是如何看你的,自己过的舒服就是了。”
  或许母亲不曾同他说过这些,母亲不在的日子里,他自顾自捏造出了这些,好叫他自己有个对母亲的念想。
  他与母亲相处的时日算不上多,生恩无法磨灭,养恩却是能忽略不计的。
  陆箴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执着于母亲的墓碑,为何坚持要让母亲葬入祠堂,多半是身上属于她的那一半血缘在作祟,她的冤魂不肯平息,连带着他这个血脉相连的亲儿子也不得安宁。
  他心底也觉着,母亲是个良善之人,本不该被如此欺凌,旁人能有的,她凭什么不能有。
  她死是为了陆家的面子而死,死后却被当成罪人,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陆箴远远望向祠堂,心底难得有了大仇得报的痛快。
  冲天的火光惊醒了侯府里众人,他们循着火光找过去,惊觉是家中祠堂走水了!
  灼灼火光将宗祠边都照得雪亮,稍稍往前走两步,便被灼热的热浪逼退,众人只得远远瞧着宗祠里的情形,目之所及皆是断垣残壁。
  府里的下人急着去挑水来灭火,才拿出水桶,却被府里的二公子拦下了。
  “不必了,”他淡然说道:“这把火是从里边烧起来的,里面的祖宗牌位都要被烧干净了,此时灭火也是无用之功。”
  夜里他散着发,肩上披着件外衫,唯有一双眼在火光映衬下炯炯有神,好似这把火是什么祥瑞。
  二公子从回府起颈上便留着疤,如今过去许多时日了也不见好。夜风中他乌发四散,身上的伤疤森然可怖,不似往常缄默的二公子,倒像鬼魅现世。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祖宗牌位都烧干净了,这可是大不敬啊!”
  陆夫人神色匆匆赶来,她见到被大火笼罩的宗祠,怔愣在原地,连斗篷从身上掉下去了也不曾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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