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思远,你觉着我活得有意思吗?”姬青冷不丁出声打断他,“我这半辈子,没几日是过得舒心的。我得应付塞外的夷人,得应付朝堂上的算计,得为帐下的兵思虑。凡此种种,皆非我所愿。”
  姬青虽生在将门,性子却与寻常武将有别,在族中子弟中,他行事尤其温吞。
  他幼时也不想着长成和父亲一般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想着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世上出了一个声名赫赫的将领,背后必然垒着森森白骨。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家人平安,一辈子都无病无灾地过下去,到了年岁他就成婚,接下父亲的担子,让父母早些享福。
  这些期望,全在父亲战死那一日灰飞烟灭。
  并非是民间话本里所写的——姬将军死后家中幼子接过父亲的长枪,一人一马杀入敌营,为父报仇。
  世上的事若是如话本般简单就好了
  彼时朝中有不少武将,多半常年郁郁不得志,等着一回建功立业的机会。
  边关帅将的位置空缺,姬青这么一个没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子,凭什么越过诸位前辈,继任父亲的位置?
  仅凭父子之间的血缘?
  那是明面上的解释。
  真正让姬青坐上那个位置的,是朝堂中众人的谋算和推拉,硬生生把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子推到了悬崖边上,让他去应付外边的狼群。
  初入军营的那两年,姬青几乎没一日是能安睡的。
  不单是夜里吹响的号角,倘若只需应付敌人,这事或许还没那么难熬。
  迟迟不来的粮草、桀骜不驯的老将、不着调的医师、被腐肉滋养出的瘟疫······
  他像高飞的雄鹰被箭扎穿了肺,掉到沙里,靠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着,死也死不得,活也活得不像样子。
  他苦苦捱着,直至······那日言修聿来了军营。
  “思远,你暂且放宽心。”姬青撑着床榻坐起身,乍然动弹令他眼前发黑,“······能撑多久,我就撑多久。活着时我尽量给你们都安排好往后的日子,让你们往回都过得舒坦些。”
  赵思远不忍,“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万一有转机呢?万一有人能把你治好呢?”
  姬青摇头,“老李的医术已是十分高明了,他诊过我的脉,说我的身子没法康健如初。寻常兵士大都如此,上过战场的哪有身子好的,我只比他们思虑更多了些,身子更差了些。”
  二人长久无言,门外平缓的脚步声逐步靠近,言修聿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推开房门。
  见房中有两人,她惊奇道:“咦?赵将军?我以为你歇下了。手上的伤如何?还疼吗?”
  “不疼了,感觉比昨日好了点。”
  “那便好。”她打开食盒,端出碗粥给姬青,“骨头的伤将军还是小心些,万一骨头长错了可就麻烦了。”
  姬青接过之后,言修聿才发现汤勺还在食盒里,俯身去拿,再抬头时姬青已经端着碗将整碗粥一饮而尽了。
  她伸手拿回空碗,没好声气问道:“莫不是饿死鬼投胎?”
  姬青憨笑,“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你肋下还有伤,吃饭喝水都要慢慢的,我不过是漏了一眼,”言修聿合上食盒,“就该把你的嘴封起来。”
  “下次不这样了。”
  这两人你来我往的,赵思远觉着自己在这儿怪碍事的,借着把食盒拎出去的借口出了卧房,走前还伸腿替他们勾上了房门。
  言修聿替他理了理被褥,挨着床沿坐下,不知想起了什么,轻笑道:“今日我原打算帮你们将衣裳浆洗缝补了,刚拿起来,赵将军就急着把衣裳抢走了,非要自己洗。他手上还有伤,一只手哪里能洗衣裳,我劝他,他怎么都不肯,非要自己洗了。洗了又补,足足弄了半天。”
  姬青也被身边副将的丑事逗得发笑,肋下的伤还没好,险些岔了气。
  他拍着胸口顺了片刻,声音里还带着笑意:“他一贯如此,是羞于让旁人替他做这些事的。你瞧他一副少爷模样,其实这人是劳碌命,一刻也不得停。”
  “话虽如此,可到底人身上还伤着,我代劳一次又有何妨。”言修聿不解道:“何必这样倔强?”
  姬青捏着她的手,顺手揉了揉,他掌心的茧摩擦过她掌心的软肉和茧,在她的的腕上还能摸出青筋和腕骨。
  他懒散笑着,轻声道:“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思远他这人还未曾婚配,就是婚配了,也不能叫旁的姑娘来给他洗衣裳,虽是你主动提了,可他哪能厚着脸皮答应。”
  言修聿若有所思,“这我倒是忘了,先前给病人洗过几回衣裳,虽说有的是男子,可都昏迷不醒,也没法不答应。”
  “听来阿聿仿佛救了许多人。”
  “不算太多,”言修聿细细数来:“我在这镇上给几个人治过些小病,都是一副药下去就能治好的病。前些日子我给一个妇人接生,也看过几个产后身子不适的妇人,给她们开了调理身子的药方。到了军营外边,倒是不怎么给人看外伤了。如今太平盛世,没几个人会平白无故被砍一刀,也算是桩好事了。不过前些日子我收留过一个公子,他腹上受了伤,在我这儿疗养时,偏偏楚云带着凌凌来了,一个不注意又让他颈上添了伤。那道伤不及你身上的深,却也没法将疤彻底祛了······”
  姬青笑着听她絮叨,待她话音停了,才问道:“你似乎很在意那位受了伤的公子。”
  言修聿有些犹豫,半晌她才摇头,道:“我不想同你说起他。”
  若是她将关于那男子的往事全盘托出,姬青顶多只是疑心猜忌。可言修聿不愿将那人的事告诉他,二人之间是何情形昭然若揭。
  “咱们分别时说好的,自那之后你我二人一别两宽,大可各自寻觅归处。”姬青垂下眼眸,“此情此景,我早有预料了,不必顾忌我,你想如何做,那就如何好了。”
  言修聿抬眸看他,看他苍白的面容和肋下的伤处,心思像根绳被打了结,剪不断理还乱,弯弯绕绕地拧在一块。
  她待这个人,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是假的。
  可她对陆箴,也是有过几分爱意的。
  她幽幽叹气,“若是你也有了旁人,我也不必如此了。”
  姬青笑而不语,静静听她说着。
  “可我瞧着你,哪里像与我一别两宽的模样,你分明······”
  分明还真切地爱着她,过往的念想,他分毫没有放下。
  姬青依旧被困在二人相知相许的日子里,等着有朝一日言修聿回到他身侧,与他厮守下去。
  尽管他明知这绝无可能,还是要秉着这念想活下去。
  他像缕冤魂,人都战死数年了,还要被一丝情意牵挂着,游荡在人间,迟迟不肯离去。
  “阿聿,”姬青笑着摇头,“我走不出去了,我早知如此,不再苦苦挣扎了,左右我都不得善终。你与我不同,你想要自在潇洒,你该走出去的。”
  第五十六章 夜晚
  “咱们不该谈这些,”姬青不愿在此事上费神,“好不容易有机会见着你,该谈些高兴的。”
  言修聿此生医过许多病人,其中有不知自己病了的,有日日为自己的病忧心的,有病了却不大在意身上的病痛的。像姬青这样,病了却不愿给医师看的,也是有不少的。
  她心知对这样的人,不能多加逼迫,待病人心里松快了,才有医治他的机会。
  “那就不谈这些。我前几日听了赵将军说你如何选他做副将的事,你同我详细说说。”
  “他竟同你说了这事?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日他······”
  夜里言修聿和姬青在同一张床榻上歇息。
  姬青没醒的几日里,言修聿都搬张椅子守在床边,唯恐他半夜出了差错。
  赵思远提过替她守夜,却被言修聿婉拒了。
  姬青夜里若是出了差错,那也是医师才能料理的,就算换了他来守夜,真要出了异状,还是得喊言修聿来看。
  今夜言修聿本打算如往日一般,守在床边盯着算了。
  甫一起身,却被姬青拽住了袖子,他说:“阿聿,夜里冷,你坐着睡不舒坦。我受着伤,也不舒坦。”
  左右他说的也没错,言修聿便顺了他的意,梳洗过后钻进被褥里安睡了。
  后背一贴上姬青的胸膛,言修聿就被烫得睁开了眼,她扭过头去问姬青:“你身上可有不适的地方?胸口这样烫。”
  “哪有?”姬青俯首和她贴了贴额头,“我一贯是这样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大抵是太久没和他同床共枕了,言修聿只记着姬青的身子又硬又热,却不记着有这么烫。
  她嘟嘟哝哝地念叨:“你跟个火炉似的,怎么能这样烫。”
  姬青闷闷笑了两声,笑得胸口发震,言修聿的背也被连带着一块震。
  夜越深,言修聿就越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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