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盖子甫一拿开,扑鼻的血腥气涌上来,叫言修聿抬首向后仰了仰。
她眨了眨眼,仔细看清了食盒里的东西,一时之间心绪和脾胃都被掀得翻涌起来,半晌无言以对。
良久,言修聿沉默盖上食盒,沉声问道:“廿九,若是我托你办事,你能答应吗?”
廿九神色不变,“我侍奉姑娘,姑娘吩咐就是。”
言修聿抬眸,脸色是难得的苍白,“那就烦请你去那有人看管的院里,帮我瞧瞧那里是不是有妇人,或是怀了孕,或是刚流了孩子的。”
这请求奇怪得很,廿九也忍不住蹙眉,多嘴问道:“是师太送来的东西有鬼?”
“说是有鬼也没错,”言修聿将食盒推远了点,“食盒里的碗碟里,装的是未成形的胎儿,我猜想是孕妇趁着月份小,流下来的孩子。”
未成形的人算不得是人,未成形的鬼,也算不得是鬼吗?
言修聿说不清,她只觉得骇人听闻,身子里里外外都被吓得发凉。
第六十三章 渊源
“今日还是同前几日一般?”
隔着车帘,陆箴如此问道。
外边的侍卫回禀:“如前几日一般,不见有异动。他去过的地方都搜过了,不曾查到公子要的东西。”
陆箴沉思不语。
他查的人,名叫杨春生,曾是柳州知州府中的管事。
这本不是个大人物,可他手里的东西事关柳州山贼一事的内情,与朝中许多大人物都息息相关。
自打柳州知州一家被山贼所害,府中的管事也不知所踪,前后查了将近半年,陆箴才寻得他的踪迹。
此人不知使了何种手段,在栖垠镇扎了根,开了间小铺子,如寻常人般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先前的富贵与凶险都像是前尘往事了。
自陆箴抵达栖垠镇以来已有五日,这五日他按兵不动,只将人盯着,企图从他的行踪里寻得所求。
可至今一无所获,陆箴虽是有耐心耗下去,吩咐他办事的人却未必肯等。
斟酌片刻,他出声道:“去寻几个人,找个机会和他吃一顿酒,你们在一旁盯着,试试能不能从他嘴里挖出话来。谨慎些,别叫旁人看出来了。”
“是,公子。”
长叹口气,陆箴道:“今日先到此为止,回山上吧。”
廿九办事快得很,不消一个时辰,她已经探完了那座院子,回了言修聿的厢房。
此时恰好是晚膳的时候,她的膳食一向是庵里的小尼姑拎着食盒送来的,两个时辰后再派人来取。
佛门之地是不得沾染荤腥的,这几日的膳食也都是些清淡的菜蔬,先前言修聿觉着还别有一番风味,有清心寡欲的功效。
今日收了静隐师太的礼,她见了食盒就有些反胃,动筷子尝了两口便觉没了胃口,索性搁下筷子。
以往在军营里料理断肢残臂也没这样难受过,那血腥气仿佛附在了桌案上,如何擦洗也挥之不去。
廿九回来时面色也不算好,前几日她都跟个铁人似的,今日反倒多了几分人的血色。
她将在院子里看见的都说给言修聿听:“那院子里,有约莫十来个女子,容貌皆是上佳,有几个怀了孕肚子很大了。有几个面色不好,像是受过什么伤,身上血腥气很重。还有几个倒是康健,可也不算精神,人都蔫蔫的。”
那情形想必是触目心惊。
心有余悸时,廿九也忍不住问道:“姑娘,此事算是寻常吗?”
她自小长在同龄的孩子中,一同受训长大,跟随主子外出,做的事算不上恶贯满盈,但也能称得上一句毫无仁慈之心。
可那样的场面,饶是廿九见惯了尸山血海,还是觉着惊人。
“医书上是写过,康健之人的紫河车与未成形的胎儿,于气血两虚之人大有裨益,甚至有延年益寿、青春永驻的功效。”
“当真?”
“我不曾用过这类药材,是真是假我并不清楚,既是书中记载的,那想必是有几分功效的。但……”她声音发紧,“倘若真用了人的身子入药,那与茹毛饮血有何分别?”
灾荒之年,易子而食,那是不得为之。
可太平盛世中,饮下旁人的骨血,并非为了果腹,而是为了青春永驻。
这与食人的鬼有何分别?
心底像盘踞着条粗重的蛇,在她的喉舌边吐着蛇信子,连喘息都是冰凉彻骨的。
“廿九,”言修聿认真道:“今日的事,你就当不曾有过吧,别再沾染了。”
“……是。”
廿九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言修聿叫她去瞧瞧院子里的情形,是想插手这事的意思。
可听她的吩咐,又似是要袖手旁观了。
今夜陆箴回厢房时,言修聿并不像往日般早早歇息了,她坐在桌边静静等着他。
烛火将她的影子映在窗子上,烛火被微风吹动,她的身影也微微动摇。
她侧目,问道:“回来了?”
言修聿是梳洗过才在这儿等的,穿着身素衣,黑发如瀑,侧目时烛火的光影在她眼中摇晃,其人宛若从画中剪出来的纸人。
几日不见,她的气色仿佛不及前几日好了。
陆箴今日回来时心里还有些烦闷,见她在等着,心底的气都散了干净,轻声问道:“怎的还没睡?”
“等你回来,”还没高兴一刻,就听言修聿接着道:“有些事要问你。”
“……何事?”
言修聿抬眸,一双明眸在烛火映照下宛如含了池盈盈秋水,声音轻得像微风拂过:“我见你对那位静慧师太很是尊敬,可是有什么渊源?”
这话问得奇怪,陆箴虽不解,但也答道:“静慧师太原是宫里的人,她曾是平宁公主的乳母,在平宁公主成婚后,公主特意请命将静慧师太放出宫去。平宁公主……与我有些来往,仔细说来,算是我侍奉于她。此番出行在此地暂居,一是为了藏匿踪迹,二也是代平宁公主探望静慧师太。”
“那便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了?”
“算不上是那样的人物,”陆箴斟酌了下,“原先在宫中,静慧师太为人宽厚,人人称道。平宁公主也极为孺慕她。这样的人物,也应当是安享晚年的。”
“原来如此,我知晓了。”言修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在外边忙了许久,早些歇息吧。”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陆箴是满盘托出了,言修聿却不肯透露半点。
陆箴无法不深究:“究竟是出了何事?”
并非是言修聿不想将白日的事情说与他听,但她得知了静慧师太的来路,心里已然有了新的打算。
她欲语还休,柔软的乌发像打成了结,半晌,她才低声道:“此事你若是知晓了,恐怕会连累你。还是不要知晓的好。”
“我怎会被你连累?”
“说不准的,”言修聿目光沉沉,话语里满是笃定,“这事我会去做,你知晓了就与你脱不开干系了。陆箴,就当是为你这条被我几次三番救回来的命,照我说的做吧。”
言修聿想做的事,不想说的事,都并非是陆箴能更改的。
陆箴做不到,旁人也做不到。
陆箴对她侧目,倾心于她,不惜花费许多心思将她留在身侧,其中不乏有为着这个人身上的笃定和坚韧。
他为此动心,也被她的坚定惹得恼怒。
“这几日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难得陆箴召了廿九来,是问她言修聿近几日的近况。
廿九恭敬答道:“不曾有过,一切如常。”
陆箴“啪”一声搁下茶盏,冷冷问道:“诸事如常?”
“公子若是想知晓姑娘的异动,不如问姑娘去。”廿九一副死守的模样,“左右我不敢多嘴,姑娘说了,此事不能与公子扯上关系。若是因我的话出了事,罪名我可担不起。”
陆箴被她气笑了,“你倒是听她的话。”
“公子过誉了。”
将廿九遣出去了,陆箴照样一无所获。
不过陆箴倒不急,他推开窗子,外边有个人影无声落下,道:“公子。”
陆箴掀了掀茶盏的盖子,第三次问道“今日可是出了事?”
窗外的人影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禀报给了陆箴,连静隐师太送来的食盒里搁了什么都说给陆箴听,更不要提廿九探的院子里是何情形。
听罢,陆箴也吃了一惊。
佛门重地,怎会弄出这样腌臜的营生来?
“寻人去查查,那些女子从何而来,那些药材又都送到哪儿去了。”
尼姑庵中的主事人不过四五人,都不是奢靡之人,瞧着容貌也没多出众。哪儿用得到那样奇异珍贵的药材来保养?多半是送给有求之人了。
尼姑庵做这档子营生,必然是有利可图,出得起这份价钱的人不是富商便是权贵。
言修聿不让陆箴掺和这事,无非是陆箴与尼姑庵里的人有几分关联,言修聿忧心他牵扯其中,不光难做,还会被这尼姑庵背后树大根深的达官贵人记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