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爆炸发生时,曾伯渊已经用好晚膳,他用一天安排好运送关梨青的商船之事,正打算与三名妾室在县衙后院凉亭小酌一番。他手下一名掌管户房的典吏家中小儿弥月之喜,老人从地中挖出上等郢州春十坛,又因他没去满月宴,特意送了其中五坛过来邀他一同品尝。原本曾伯渊被节度使亲临潮阳县之事弄得整日都烦闷不已,但回府后一见到有美酒,心中烦闷也就暂且放下,现在他怀抱美妾,手握白瓷酒盏,在爆炸声响时,一个激灵将冰镇过的琼浆泼洒到自己脸上。
“何来的声响?”他面如土色地发问,其实心中也有了答案。
“夫君,声音好像是从码头的方向传来。”二夫人子瑶在旁说道,她是青楼才女,时常陪伴曾伯渊吟些酸诗作几句对子,是曾伯渊自己看中的人,比其他两位美妾都更为聪慧。
“快,叫肩舆在门口等我,替我更衣,我要去码头。”曾伯渊慌里慌张地从贵妃榻上爬起来,脸色通红,满嘴酒气:“这可不得了,这可出大事了!”
“夫君何事这样慌张,码头能烧都不过都是些渔船罢了。”冷琴愚笨地说道:“看这时间,也不会有渔民还在船上,他们凌晨出海,到晌午就已回家歇下了。”
“你可少说几句吧!”曾伯渊怒道,推开三位妾室,穿好鹿皮靴,急匆匆地上了门口的肩舆,朝着码头方向行去。
在码头遇到傅元,那形同竹竿的男人此时已面如丧栲,一双眼盯着曾伯渊直接发愣:“大人,我的——”
“此事不宜在现在说。”曾伯渊压低声音呵斥道。
“我的夫人,我的夫人在船上。”傅元在火光下面色扭曲,两行眼泪从深陷的眼窝中流了出来:“是我送她去死啊!”
那巨船先是接连爆炸,再通体燃烧,船上的人绝无任何生还可能。
傅元还在嚎啕大哭。
“我叫你闭嘴!”曾伯渊对自己亲随怒道:“来人,将这不知轻重的厮绑了塞住嘴送回县衙,先关进厢房里。”
趁着院中所有人都在看天,秦抒娘快步跑到寺外,找了一处山巅乱石,垫脚迎风而立,粉红纱袍在身后如波浪翻飞,确认着火的地方八九不离十就在山丘之后的潮阳码头之后,她脸色突然发白地看着对面山岭几只巨大的白色纸鸢。
“秦施主,码头着火与你有什么要紧的关系吗?”
秦抒娘回头一看,青叶和几名灰袍僧人立在她身后,面色祥和。
“无关,不过是好奇。”秦抒娘拍拍手,从石堆上跳下来:“我说你们这些和尚,没事在监视我作甚?”她妩媚一笑,从粉色纱袍中伸出一根葱管似的手指来,戳了戳青叶的左胸:“我看你生得比他们都俊俏,你叫什么名字?”柔软的纱袍掠过青叶的胸前,泛起一阵幽暗清香叫他一阵眩晕,心神不宁。
“秦施主,现在寺中凶手还未查明,为了自己的性命,也请先在禅房中多忍耐几日。”青叶勉力定住心神,低头说道:“我现在就先送施主回左院中,若你出了事,你那可怜的姑母又该如何是好?”
“她恨不得我现在就死。”秦抒娘收回笑容,一手提高裙角,露出着鲜红缎面鞋履的小足,一手抓住青叶的胳膊,柔声说道:“那就劳烦师兄先送我回去了。”她的手极软,抓得青叶心中一怔,眩晕感伴伴随着馥郁香气再次来袭。
孙娘果真在禅房中冷着脸等她,闷不做声。
“李将军要将我卖掉,就是因为我不听话。”秦抒娘抢先说道:“难道你指望我会改?”
“就算你丢了性命,又与我何干。”孙娘刻薄地说道:“就怕你杀人放火,连累了官府要找我的麻烦。”
“你此话何意?”秦抒娘面色惊愕道。
“我前几日见你遛进隋娘子的禅房,鬼鬼祟祟不知在做甚。当晚隋娘子就一命呜呼了。”孙娘说道:“我倒不知你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呢。”
“呵,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秦抒娘白了她一眼:“不过你说得也对,若我有杀人嫌疑,你也脱不了身。所以你天天在禅房中求神拜佛,还不如拜拜我。”说罢,她抱着自己的紫檀古琴走到院中,仰望天边透红,如同烧融的琉璃,恐怕被爆炸牵连的不止一只船。
她在院中古树下盘腿而坐,指尖轻触如丝细弦,一曲《离骚》,这厢刚刚起了一段音,对边右院就隐约传出和鸣之声,两院琴声在云门寺上空配合得此起彼伏,莺声婉转。
青叶则站在左院门外的暗影中,听着琴音,眼里满是那树下抚琴的惊人女子,他低头去嗅,粗布的袍服上幽香犹在。
众人皆沉醉在夜风琴音中。
“今晚一直没有烟花啊。”唯独朱伶在一旁低声说了一句:“我刚听守在门口的僧人说,烟花就是凶手的信号,没有烟花,但是码头却炸开了花?”
听到这话胡芷桃睁开双眼,看向朱伶:“你主子没了,你害怕吗?”
“前几天是害怕的,现在可能已经习惯了。”朱伶说:“我见你每天都把饭食丢给狗吃,你也许比我还要害怕。”
胡芷桃笑了起来,额头的川字纹加深了不少,朱伶见她一双凤眼眯了起来,她看上去也许比实际年龄更大一些,因为总是涂着厚厚的铅粉,睡觉也不曾卸下,当然也并不是一副真怕死的模样。
“我看你机灵可爱,不如待云门山通路之后,我就写信把你从你主子家赎出来,给你个自由如何?”
“自由?不是做你的婢女么?”朱伶露出天真好奇的神情。
“不,我要你做我夫君的小妾。”胡芷桃说:“他是潮阳县令,生平最喜欢你这样可爱烂漫的小娘子,虽然不算有钱但也足够让你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
“做人婢女和做人小妾又有何区别,不都是伺候人么。若是男人不喜欢,做小妾恐怕还更惨一些。”朱伶水灵灵的眼睛盯着胡芷桃:“你倒是奇怪,别人家的正室都生怕丈夫纳妾,你怎能主动这样做?”
“你可知孙子兵法中的虚实法中有一句: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未曾,也不懂。”
胡芷桃闭上眼,在夜风中表情满足地说:“那以后你自然会懂的。”
“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姓胡。”她闭眼在悠扬琴音的掩盖下,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我叫胡芷桃。”
第二卷 第5章
禅房日夜都开着窗,青虚颌首低眉坐在蒲团上,指尖附和隔院的琴声。房门却突然被阳雁一把推开,他已早不顾行事体面,满脸暴戾地看着他。
“官府已按要求将人送去了大船,为何今夜山头对面毫无动静?你们是否要言而无信,要再乱杀无辜香客?”
“师伯,谁会真的将一个方法用两次,想必今晚云门山对面四处都埋伏着官府捕快,就等着抓放烟花的人呢。”青虚说道:“你不必再等,因为传信烟花只会出现一次,我们自然也有其他方法联络,还请师伯随缘离开,勿扰了我与对面知音合奏才是。”
琴音传讯。
是先前与长安有过的约定,但凡关梨青可能遇险,情况紧急之时,信使就会暴露自己,立即演奏这曲《离骚》。现在漫天的通红火光,左院传来的《离骚》急促反复,说明暗藏在寺庙中的人已在山巅上看到对面放飞出的白色纸鸢,关梨青恐怕有难。
他与长安一直只靠阴书往来,从不留下彼此真名。但今晚的这琴音听上去却分外熟悉,令他有莫名动容之感。青虚此时的胸中涌动阵阵热浪,似海崖下的暗潮汹涌,通通都涌向了喉咙,堵得人喉头发紧,他一开始就没有赌错,从长安来的信使真的是她。
青虚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到木棉树后方那朱红墙壁上,仿佛他的视线能直接穿过高墙,直抵左院树下的那位佳人。此刻青虚心中不再有所谓的知恩图报,视死如归等事,他只想从身下这潮湿的蒲团上站起来,赤足穿过两道月洞门,走过去,走到她的身边去。
关梨青在牢狱中被人用破布塞住嘴,捂住头后,送去了一处僻静之处的瓦房中。房间中有松软的稻草堆可躺,但手脚仍然被麻绳绑死,绝无松懈的可能。院中只留一又聋又哑的老妇看守,她取下了梨青头上黑口袋与嘴中破布,但无论梨青问任何事都听不见也不回答,期间老妇端来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壶酒,一碗米饭与一碟杂菜,紧接着又提来一桶清水放在她身边,用手示意她可低头自行取水饮用。
她在昏天暗地的牢狱中被关许久,早已瘦得脱相,也就勉强能看出个人形,现在面前有了吃食,虽是些浊醪粗饭,在她眼里也是人间至美佳肴,她用手抓起饭菜就塞嘴里,连竹筷都来不及用一下,又抓住酒壶咕噜噜地将一壶米酒都灌进喉中。虽在狱中会有人打点送来食盒,但为避免引人注目食盒也只是在传递消息时才会偶尔为之,关梨青只知道外面有关练山的朋友要救她出去,却不知他们打算如何救她出去。现在她被人绑死了手脚,显然绑走她的人和关练山的朋友并不是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