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顿猛吃海喝之后,她终于才找回了一丝人气。现在她能够开始思考,是谁将她绑在这里,如果她能逃出去,如何才能找到那个女人报仇。
关梨青在房间中仔细检查,身边并无所谓钉子铁片之类的东西供她割开麻绳,转而她又笑自己愚蠢,若是别人有心要绑住她,自然也会事先检查好,怎么会留下尖锐的什物让她有割绳逃走的机会——所谓偶然找到锐利的东西割开绳子逃走的事,那是茶楼说书先生才会讲出的老掉牙故事罢了。吃饱喝足后困意便突然来袭,关梨青半躺在稻草堆上睡去,饥饿感褪去,憎恶如同潮汐重新涌回了心里——那女人在世上应该活得很好,她一定要杀了她。
当年诬陷她杀人的宁水仙已死,还剩下她,也必须要死。
云门寺,第六日清晨。
沙弥青云九岁入寺,今年十三,每日卯时起床,去中院左书房中与师兄们一起坐禅,课诵,循规蹈矩。辰时不到又得打水去到主持禅房,照顾日常起居。主持师伯年事已高,虽每日克勤克俭在和大家一起坐禅课诵,但他也只是在自己的禅房中进行着这一切,并不到中庭书院中。更何况现在中庭右书院已被歹人烧毁,僧人们在自己禅房中进行课诵倒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主持的禅房在后庭正院三楼,房外游廊狭窄幽长,左右两边均有狭窄木梯供人上下,再加之辰时天光还未发亮,正院廊下只点着两盏油纸灯笼,其实青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看清楚。不过他确实看见一名身穿圆领袍的男子从主持的房中走出来,向着另一边的楼梯快步走去。
想必是住在左院中与主持师伯共同课诵的香客。青云想着,仔细着手中木盆里的清水不要被洒出来。正因为手中端着木盆,他照例没有敲门,而是在禅房门前喊了一声主持师伯,就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阳雁坐在蒲团上,背对着门,双肩堕下,薄背弓,青云觉得他的姿态与往常有所不同,但也不曾放在心上。他将木盆放在师伯一旁的地上,恭恭敬敬地递上巾帕说:“请主持师伯洁面。”
那老和尚坐在那处纹丝不动。
青叶以为他是年事太高或许香客走后又睡着了,于是清了清嗓子,稍微提高了些声音:“还请主持师伯洁面。”
阳雁依然不动如山。
青叶心中终于觉得奇怪,偷偷地抬起眼来看主持,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不断嚎叫着向后退去,最后一个踉跄坐在地上踢翻了木盆,清水泼溅在阳雁的衣袍之上,带下猩红的血液流了一地。老和尚端坐蒲团,双目早已被人挖去,只留下两只血淋淋的肉洞,还不断地在往下淌血,他表情平静,双唇微微张开仿佛最后想要述说什么,却没有机会说出来。
“你是否还能记得那名圆领袍的男子的长相?”青叶在禅房中反复踱步,思索片刻后,皱眉问。他也只年长青云三岁,同样被自己师父的遗容吓得魂飞魄散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问话。
“只记得是名黑衣圆领袍的男施主,裹着黑短幞头,但他一直背对着我,脸倒是未曾看清。”青云战战兢兢地说。青叶见状到茶案边倒了一碗壶中温着的热茶给他,青云接过茶杯,双手依然微微发抖,茶水不断淌出顺着手背流下,喝半天都送不到嘴边。
“那人的身材如何?”
“隐约记得是个高瘦的男子,因为他离开时步子迈得极大,很能引人注意。”
“若我将左院中所有的香客聚在一起,你是否能将那人指认出来?”
青叶咬了咬唇:“师兄我可以试试,但无法保证。当时离得太远,他又走得那样急,我连脸都不曾看见过。”
说到此处,隔壁禅房传来争执吵闹之声。阳雁大师在云门寺中一共四名亲传爱徒,他就是阳雁的第四名小弟子,他的三位师兄此时正在隔壁的禅房争执。师父到底死在谁人之手,对于三位师兄来说仿佛并不重要,至关重要的是云门寺数十年来经营的私奴生意。
青叶听了半响,长叹一口气,又才对青云说道:“无妨,你尽管认就是。凡是身材高瘦,觉得与你见过的人像的,都先指认出来,我们一一再查。”
第二卷 第6章
清晨,云门寺还活着的香客,除已关押的疯癫潘枫和下落不明的婢女雅容,其余二十五人,均被灰袍僧人礼数周全地邀出禅房,列于院中。
晨光金亮,照耀着众人表情各异的面容。众人皆站着,唯独县令夫人胡芷桃端坐树下专属自己的那把摇椅上,一袭沉红丝绸宽袍,神情倨傲,身后站着一脸憨态神情愉悦的朱伶,与她形影不离。
人群中另有长安花魁秦抒娘与她的老鸨孙娘,抒娘此刻神情轻松自在,反倒孙娘的面色紧张,口角不停地抽搐。三名圆领袍中年男子站在附近神色警惕地四下打量,他们均裹着黑幞头,都是作商人打扮,身上衣袍不算华贵,但质地也算上乘。三人又各自领了自己的娘子,一胖两瘦,相貌均算得上秀丽端庄,衣饰考究。此刻她们都紧紧跟随在各自夫君身后,眼神警惕。
终于,其中一名高个的男人,忍不住出声问道:“这么早就把我们许多人叫出来,是为何事?”
“可是左院中又死了人?”他身后丰腴的娘子紧跟着夫君问道,两道弯眉因紧张高高挑起。
话到此处,众人纷纷开口打听起来。
青叶双手合十,彬彬有礼地回道:“还请各位施主稍安勿躁稍等片刻。”就退去一边,不再搭话。
在众人不明所以地等待半响后,月洞门后走出一名蓝袍老僧,长得干枯矮小,却精神矍铄,目光锋锐烫人。正是阳雁的同门师弟,云门寺监寺阳鸢。
老僧人行了一礼,将主持圆寂一事说出,却并未指名阳雁死于谋杀一事,加之他的语气平淡,不急不缓,众人皆以为阳雁大师是因自然疾病衰老而去,纷纷惋惜万分。
“这样说来,云门寺的新任主持会是阳鸢大师。”
“非也非也。”老僧人缓缓摇头道:“云门寺主持之位向来是师传徒,我的师父指定了我师兄成为云门寺主持,现在我的师兄门下有四名亲传弟子,都有可能成为下一届云门寺的主持。”说到此处,他锐利的目光寻找到青叶,那目光仿佛箭头一般将他刺了一下。
青叶赶紧低头默诵佛号。云门寺是岭南重寺,每年朝廷供奉,香火不断,再加上寺中几十年隐秘的私奴生意,都是由主持亲自操持安排。他的三位师兄对这主持之位都垂涎已久,但他的志向并非在此。
这厢又听阳鸢又缓缓说道:“不过在新任主持选出来之前,各位若有任何难事均可找老衲解惑。身为监寺,有责任在主持圆寂之后暂时操持云门寺一切杂务。”
而站在群僧后的青云已将院中二十五人的身形气质逐一打量了一遍,不动声色地绕到众人身后,再查看了一番。最后他拉着青叶的手走出月洞门,低声说:“师兄,有两人身形与我看到的人相似。”
“何人?”
“一名是刚刚站出来说话的那位阿爷,另一个是坐在摇椅上的夫人。”
“夫人?你是说她若女扮男装也有几分相似。”
“从身形上看,的确如此。”
“你可知那是潮阳县令夫人?”青叶微微皱眉。
“我知,因此才先将此事告知与你。若等会儿监寺师父问起,我是说还是不说?”
“事关重大,你不可有所隐瞒。”青叶说道。
“可笑,一群和尚竟敢质疑我的去处?你们是何身份?”中庭左书房,胡芷桃面带冷笑,嘴角微微翘起,一双凤眼在青叶与阳鸢身上来回滴溜溜地打转:“若我有可疑,你们是打算让山下的曾伯渊来审我?还是云门寺也有自己的私刑了?”
“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老衲怎敢在云门寺设有私刑。只是昨夜院中主持惨死,照顾他的沙弥曾目睹——”
“目睹我从一名老和尚的房间里出来?”胡芷桃诧异问道,转而哈哈大笑不止:“我连那尊贵的县令大人都不想挨见,你们却认为我会在夜里潜进老和尚的房间?”她高声笑了好一阵,拍着自己脆薄的胸脯平息下来,神色突然肃穆:“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昨夜我与那朱伶娘子在一起,我们同宿一间禅房。”她眼珠暧昧幽暗地盯着青叶:“我们昨晚彻夜做了些什么,你们大可去问她好了。反正我从不曾踏出禅房半步,我可忙着呢。”
青云所指的另一名商人,名为柯醒,是潮阳县城一名米商,家中有米铺两间,十六岁迎娶了青梅竹马的娘子,育有两子,至今三十有三,尚无妾室。此人天生就高个清瘦,平时一餐用三大碗米饭也不见长胖,他曾向妻子吹嘘自己是先天清瘦的血缘,就算每顿吃一头羊也不会发胖。在云门寺饿了几天之后,他原本清瘦的脸显得更加干枯萎靡了。
“辰时不到?那我自然是在禅房中歇息。”中庭左书院中,柯醒被僧人请到了书房。青叶颔首,见他一双短靴就站在地库的暗门上,门下还有数具未来得及清理的孩童尸体,想到此处他心中发闷惊惧,生怕地下那些尸骸突然就伸出焦灰发臭的双手来,抓住活人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