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若当真遇上荒年,百姓哪里能等得先将土地好好地将养一年,养肥了再种备荒作物呢?
  于是她带领这些园奴只给锄完杂草土地施了一层粪肥。
  施肥之时,许多园奴捂着鼻子站在田垄上,面露排斥,谁也不愿下田,直到姜见黎亲身力行拎着粪水桶下了田,其后副监也学着她的样子下了田,这些园奴才陆陆续续开始加入进来。
  顶着日头忙活了一上午,姜见黎后背脱痂的伤口开始发痒,痒得她浑身难受,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撑着腰直起身子喘息片刻。
  就是这片刻,守园卫来报,说陛下驾临。
  接到萧贞观即将驾临万作园的消息,姜见黎怔愣了好一会儿。萧贞观这么久都没动静,她还以为她已经将这件事忘了,根本不打算前来“探望”,谁知猝不及防的,她又要来,还偏偏是在此时。
  姜见黎看了看满手的泥泞,又抬起胳膊闻了闻,她觉得自己要是这副样子去接驾,能把萧贞观气得转身就走。
  天子驾临万作园,于万作园而言是荣幸,也是机会。
  她回过身看了看在田里劳作的园奴和小吏,对守门卫道,“请陛下去正堂休息,我去去就来。”
  万作园的屋舍紧缺,姜见黎口中的正堂其实是学堂,是用来教授园奴、园吏农学的处所,也可在特殊之时用作待客的正堂。
  刚吩咐完,就见萧贞观一脸怪异地走了过来。
  姜见黎默默收回跨上田垄的一只脚,往后退了几步,“请陛下安,吾皇万岁。”
  萧贞观穿了常服,一袭松绿色圆领袍比田垄上堆着的杂草的还要显眼,姜见黎瞧见了她面上的嫌弃之色,又往后退了一步。
  园奴园吏们都不曾见过女皇真容,愣了好一会儿,待得姜见黎提醒,他们才惊慌失措地跪下行礼,一个个伏在地上,几乎要将头埋到土里去。
  地里一群人中只有姜见黎站着,也很是显眼。
  “你……”萧贞观一开口,浓烈的臭味呛得她几乎闭过气去,偏当着众人的面她又不好表现出不耐,只得按耐住性子温和道,“都平身吧。”
  “谢陛下。”
  “朕,朕今日驾临万作园,一是为查看万作园的营建地如何,二也是为了探望姜主簿,”萧贞观忍了又忍,才逼出几句安抚之语,“尔等不必紧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勿要因朕的到来而误了农事,姜主簿,你陪朕走走就好。”
  “是。”姜见黎三步并作两步登上田埂,萧贞观下意识后退,田埂不宽,堪堪只容两个人并行,萧贞观这一退,差点一脚踩空摔下田埂,姜见黎眼疾手快地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陛下小心,此地狭窄。”
  手腕上传来细微的粗粝感,萧贞观低头看去,姜见黎倍觉不妥,立刻松了手,而她的手松开之处,出现了一圈泥点。
  萧贞观觉得自己这回真是要晕过去。
  姜见黎也发现自己弄脏了皇帝陛下结拜的手腕,立刻跪下请罪,“陛下恕罪,臣一时情急这才……”
  “罢了,”萧贞观重重吐了口气,“姜主簿也是好心。”
  姜见黎耳尖动了动,萧贞观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怎么这么和善?莫非是因为当着众人的面?
  是了。
  “陛下,请容臣带您参观万作园。”姜见黎双手在短衫上擦了擦,躬身请道。
  萧贞观盯着她衣服上的两块脏污,额角的青筋直跳。
  “有劳,姜卿……”
  姜见黎飞快地带领萧贞观在万作园内转悠了一圈,而萧贞观也早就忍得面如土色,被她抓过的手腕一直虚悬着,看上去格外嫌弃,大有恨不得将这手腕给剁了的架势。
  看出了萧贞观的格外不自在,姜见黎趁机请示她,“陛下,县主送给臣的庄子就在附近,臣想请陛下前往庄子上暂歇,”说着她低头看了一眼,“陛下的衣袍脏了。”
  萧贞观早就发现自己的衣摆上沾了泥,不仅衣摆,她甚至觉得两只靴子里也全是泥,万作园自然是没地方给她更换衣物的,即便有她也不能在这里换,若是换了一身衣物出万作园,会让司农寺的官吏寒心,于是她不假思索地点头,还不忘给自己寻了个台阶,“早先听阿玥说过,那庄子风景优美,到了姜主簿手里之后,姜主簿将那里开辟出了新的菜圃,这万作园朕是瞧过了,很不错,便去姜主簿的庄子上瞧一瞧吧,看看你又种了什么新鲜作物。”
  “庄子简陋,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出自鲁迅《自嘲》。
  第四十二章
  萧贞观这回出宫没用依仗,只有百名千牛卫护送,不过队伍行进起来也是浩浩荡荡的。
  姜见黎骑马跟在萧贞观的马车外,不多时就到了农庄。
  吴大监早就先行一步前往农庄通报,队伍到达时,张管事已领了庄子上大大小小的管事在庄子外恭候,萧贞观命青菡打开马车门,坐在车门含笑着向前来迎接她的一众人点头。
  马车从正门长驱直入,绕过大片农田与屋舍,最后停在了姜见黎独居的院子前。
  “陛下,臣的住处到了。”姜见黎下马恭请。
  略等了一会儿,马车门才再次开启,青菡先从马车上下来,而后才是萧贞观。
  萧贞观站在竹篱笆外,踮起脚向内张望,第一眼便看见了园子中央的茅草屋,“这就是姜主簿的院子?”
  “陛下,请。”姜见黎推开篱笆门,给萧贞观让开了一条小径。
  萧贞观抿唇,不是很想入内。
  在来农庄的路上,姜见黎口口声声称自己的住处是“寒舍”,她以为那只是自谦之言,谁知还真是寒舍。
  萧贞观不动,姜见黎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萧贞观的衣摆,萧贞观被看得尴尬,心一横动了动,往内走去。
  或许茅草屋也只是外头看着简陋呢。
  等进了屋,萧贞观才恍然发现,茅草屋当真是名副其实得简陋,屋内陈设寥寥无几,除了睡觉的床榻,就只有放置衣物的箱笼,以及一张桌案,连个妆案也没有,更别说有奇珍点缀,异宝装饰了。
  屋内的家具暗沉沉的,唯一鲜艳之处便是案几那只大肚陶瓶里插着的金灿灿的迎春。
  萧贞观嘴角抽了抽,指着自己的衣摆无奈问,“姜主簿就打算让朕在这里更衣?”
  姜见黎想了想,“陛下要是想沐浴也行,臣这就是去让人烧水。”
  “罢了,”萧贞观闻言无力地摆了摆手,“就在此处吧。”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也下去换身衣裳。”
  姜见黎拱手告退后,青菡环顾空旷的四周,想寻个屏风也寻不着,为难地问,“陛下想在何处更衣?”
  萧贞观犹豫一番,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放置床榻的侧间走去。
  姜见黎更换了衣物后洗了手又洗了脸,待她从浴房出来,正屋的门还是没有开启。她疑惑地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眼看日头就要逼近正午,要是萧贞观再不出来,恐怕就得留她用膳,她不是很情愿,于是上前敲门。
  只在门框上叩了一下,门就从里头被打开了。
  青菡站在门槛内朝姜见黎道,“姜主簿,陛下宣召。”
  姜见黎进了屋,头一转,发现萧贞观端端正正地垂坐在她的榻上,一时之间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换衣服换了这么久。
  萧贞观将圆领袍换成了明黄配丹红的裙裾,连发髻都改成了单螺髻,只是出来时大约没想到备用的衣裳能够派上用场,所以青菡并未准备什么发饰,因而单螺髻上只插着一枚先前用来固定玉冠的玉簪。
  同从前金玉满身相比,此刻萧贞观的衣着可以算得上素净,不过萧家人是一脉相承的明艳长相,便是没有金玉傍身,也掩盖不了华贵之气。
  “姜主簿看够了?”萧贞观略显不自在,她还从未打扮得这般素净过,没了金器玉石的点缀,身上陡然轻了许多,倒让她的气势也不自觉虚了不少。
  “陛下恕罪,”姜见黎果断跪下认错,“臣从未见陛下这般穿着过,一时怔愣,请陛下恕罪。”
  三言两语,又勾起了萧贞观的怒火。
  她要不是为了给她探病,至于从皇城出来跑到万作园吗?若是不去万作园,又怎会弄得一身脏污?姜见黎这个罪魁祸首倒是幸灾乐祸地瞧她笑话!
  “哦?姜卿是在委婉地提醒朕,朕此刻有多么得不修边幅?”萧贞观压抑着火气道。
  “陛下,您误会了,”姜见黎抬起头诚恳地解释,“臣是觉得好看,所以才看呆了,请陛下恕臣冒犯之罪。”
  这回愣住的人变成了萧贞观。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从姜见黎口中听到夸赞她的话,不是客套,也不是摄于她天子的威势,而是出自真心的夸赞。
  于是,萧贞观的面色越发不自在,她偏过头不同姜见黎对视,指尖无意识地在被褥上来回滑动,小声嗫嚅,“巧言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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