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萧贞观的目光像是黏在傅缙的画作上,久久无法离开。
  “陛下?”萧九瑜上前提醒,“阿耶问您,探花郎画作如何?”
  萧贞观抬起头,“画作如何?好。”
  “好?”太上皇难以置信,“就一个好?没了?”
  “咳咳,”掩饰般咳了咳,萧贞观补充道,“画技精湛,让人一见便如身临其境,朕此前从未见过油菜花田,今日应当算是见到了。”
  傅缙谦虚地开口,“臣之画技无法画出其盛景的一成,陛下谬赞。”
  “哦?”萧贞观不无遗憾,“若有朝一日能亲眼得见,倒也不辜负探花郎今日所作之画了。”
  “探花郎是浙安郡人?”太上皇忽然询问道。
  “回太上皇,臣浙安郡绍州人士。”
  “浙安多才子能人,不错,你没堕了浙安的风骨,”太上皇笑呵呵地说,“贞观,探花郎策论作得好,丹青也妙极,更难得的是眼中能看得见百姓,有兼济天下之心,这样的贤才,你打算将他派往何处任职啊?”
  萧贞观还没想过,不过太上皇话语中的暗示她听明白了,于是便道,“儿想让探花郎入翰林院,不知阿耶以为如何?”
  太上皇点头,“先从校书郎做起,倒也合适。”
  谁也不曾想到琼林宴上最先定下官位去处的竟是傅缙,不过上头二位既然发了话,无论众人心中作何想法,面上都笑嘻嘻地恭喜,可傅缙眉头紧锁,看似并不满意翰林院编修一职。
  “哦?莫非我们的探花郎不愿当一个小小的校书郎?”太上皇似笑非笑。
  萧贞观尚未开口,傅缙忽然就跪下了,“请陛下恕罪,请太上皇恕罪,臣有负圣恩,臣不愿入翰林院!”
  这回不止底下的众人,连心不在焉的萧九瑜也对傅缙恻目,翰林院虽不如三省,但是翰林学士素有“内相”之称,常伴帝王身侧以备顾问,是能够时常面见天颜的好去处,没曾想,傅缙竟然主动拒绝。
  萧贞观有心保他,为他转换,“不想入翰林院,那么傅卿可有属意的去处?”
  傅缙膝行上前半步,连叩三头才道明,“陛下,太上皇,臣想去司农寺!”
  第五十八章
  “傅卿说的是,司农寺?”
  萧贞观抬头的动作大了些,引得苏后淡淡地瞥了过来,太上皇面上的惊讶不似作伪, “探花郎想去司农寺任职?”
  傅缙郑重颔首,“是,臣想去司农寺。”
  “这倒是,稀奇。”太上皇又问,“司农寺诸司,你想去哪一处?”
  傅缙尚且还有分寸,“能入司农寺效力,臣已感念君恩,不敢再有其他奢望。”
  萧贞观闻言,下意识去寻姜见黎的身影,却陡然发现姜见黎没了踪迹,萧九瑜倒是瞧见了她寻人的目光,却站在原地,将后头槐花树那一片角落遮挡得严严实实。
  太上皇将亭中明里暗里的潮涌看在眼里,继续问傅缙,“我大晋自开设科举取士以来,还没有三甲进士主动提出想要去司农寺的,你是第一个,孤可否问一问探花郎,你为何会有这般想法?”
  傅缙再度叩首,“回太上皇,臣以为,夫治生之道,不仕则农【1】,而为政之业,以食为首。”
  太上皇闻言唏嘘不已,“凤临帝尚在时,曾多次教导孤,粮为国脉食为政首,民可百年无货而不可一朝有饥【2】,民为邦本,本固方才邦宁【3】,你能有此心,可见不是好高骛远、沽名钓誉之辈,贞观,既然探花郎有此意,不若就遂了他的愿吧。”
  萧贞观仍在坚持不懈地寻找姜见黎的下落,太上皇说罢等了许久,都不曾听到她开口,苏后只得暗中扯了扯她的衣袖。
  “是,朕也是这般认为的。”话是这么说,但是她根本没听到太上皇究竟说了什么。
  “哦?那么你觉得让探花郎去司农寺那一司比较合适啊?”
  “这……”萧贞观一听见“司农寺”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万作园”,好在醒悟得及时,思索了一会儿后才开口,“不若去太仓署吧,就任,太仓令如何?”
  太上皇笑道,“你的臣子,自然你来定夺,不过孤觉得,太仓令固然合适,但探花郎乃三甲之才,同时兼任翰林学士也无不可。”
  “还是阿耶思虑周全,”萧贞观正色道,“傅卿,朕今日便当着众人授你太仓署太仓令之位,命你以太仓令的身份再领翰林学士,你可有异议?”
  三省官员兼任翰林学士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是司农寺的官吏领翰林学士还是头一遭,且在状元与榜眼的官位尚未定下之前,他就一人兼领两职,亭外众人心下纳罕,都道这傅缙入两朝帝眼,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傅缙脸上却没什么欣喜若狂之色,从容地叩首谢恩,太上皇见他不卑不亢,于是更加满意。
  萧贞观继续陷入神游天外的境地,萧九瑜冷眼旁观全程,待傅缙去处落定,才敢望向自己的阿耶。
  二人都心开九窍,四目一对便什么都清楚了。
  萧九瑜短暂地松了口气,往侧面微不可查地挪动半寸,微笑地朝傅缙道,“那便要恭贺探花郎了。”
  萧贞观的视线越过槐花树,越过姜见玥,总算发现了姜见黎的身影。
  姜见黎整个人都被槐花树投下的树影笼罩,除了一道黑影,什么都瞧不见。
  萧贞观收回视线。
  还是傅卿赏心悦目些。
  琼林宴过后,萧九瑜命姜见玥与林檎二人一同送姜见黎回城郊,林檎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姜见玥不开口,姜见黎也不主动搭话,三人一路无言地到了京郊农庄。
  “多谢县主,多谢林檎阿姊。”
  姜见黎跃下马车,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裳,“这衣裳被我弄脏了,改日定重新赔晓霜一身,还望县主不要见怪。”
  “无妨,我送她一身新的便是。”
  “还是我来赔吧。”姜见黎抬手,“县主一路走好。”
  姜见玥站在马车边欲言又止,姜见黎知道她想问什么,无奈地耸了耸肩,“县主可别问我,我也不明白。”
  姜见玥叹了一口老长的气,“姨母,担心你,这段时日你能不回城就别回去了,免得……”
  免得再让陛下,再让太上皇见着。
  姜见黎笑得越发无奈,“我这算不算是,天降横祸?”
  “慎言。”
  “好,慎言。”姜见黎无畏地笑着,后退两步朝姜见玥与林檎这边挥了挥手,而后转身进入了庄子。
  离了姜见玥的视线,姜见黎终于不用再强撑,她的镇定,她的无畏,她自以为的聪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娘见她面色不对劲,提着一壶刚烧开的水走了进来,“娘子今日去参加琼林宴,可是累着了?”
  姜见黎倒头仰躺在榻上,闷声道,“是有些累了,容我一人静一静。”
  五娘识趣地退了出去,屋中就只剩下姜见黎一人,周遭是死水一般的沉寂。
  傅缙的出现,让她意识到许多从前不曾留意,也不曾想过的细节,若在之前有人告诉她,萧贞观对她别有所图,那么她是决然不信的,可眼下,她似乎不得不信。
  太上皇的试探,苏后的忌惮,萧九瑜的紧张,姜见玥的担忧,以及傅缙这个人的出现,都在告诉她,她陷入了一个怎样危险的境地。
  萧贞观不是凤临女帝,凤临帝在为公主之时便已经手握重权,让百官跪伏,她的功绩与手腕足够让她坐稳大晋江山,并不需要一个子嗣来稳固朝纲,而如今的萧贞观虽比从前有长进,可她仍需要依靠萧九瑜才能安稳地坐在这个帝位上,她还没有乾纲独断的能力与手段。
  恐怕在许多朝臣的心中,萧贞观同之前的熹和帝,现在的熹王一般,只是暂时地坐在这个天子之位上,帝位不稳,朝纲便不稳,这大约就是太上皇急着为她择婿的原因之一。
  凤临帝可以不需要子嗣,但是萧贞观需要,这关乎她帝位的稳固。
  在这样的形势下,太上皇必然会将她视为萧贞观稳坐帝位最大的阻碍,没直接寻个由头杀了她,恐怕已经是看在萧九瑜的面子上了。
  难怪,难怪阿姊一改从前的态度,这一段时日格外操心她的终身大事,阿姊应当是迫切地希望在萧贞观觉察出自己的心思之前,就为她寻好后路。
  萧贞观再胆大妄为,也不至于谋夺臣妻。
  想到这里,姜见黎忍不住想要苦笑,她随手扯过枕头捂住自己的脸,将自己憋闷得几近窒息。
  枉她一步一步算计筹谋,一心往上走,没曾想走偏了道,几乎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萧贞观,果真是同她八字不合。
  小时候就捉着她一人可劲儿欺负,好不容易长大了,还让她被欺负,不仅被她自己欺负,还要被她们整个萧家欺负。
  真是,太可恶了。
  姜见黎捂得满脸通红,额角青筋突突跳个不停,连意识也开始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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