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陈建衡沉着脸说:“所以,这也可能是你唯一一次,能告诉他的机会了。”
  陈舷抬手,朝他比了个嘘:“不说了。”
  “好像我看见他现在混得好了,风光无限了,就见钱眼开悔不当初,要回来痛哭流涕一样,没意思。”陈舷说,“就这样,叔,我加你个微信吧。一会儿殡仪馆来了,要多少钱,你跟我说。”
  “行吧。”
  说这么久,陈舷都没松口,陈建衡再没办法了。他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正找出这绿色软件来,陈舷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陈舷。”
  声音无比熟悉,陈舷猛一哆嗦,回过头。
  方谕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穿着电梯里那身修身的长风衣。冬风把他的头发也吹得乱飞——方谕把头发留长了,脸边两侧发尾卷起到耳边,脑后的发长到脖颈,乌黑的发柔软得随风乱飘。
  陈舷僵住良久,脸上的笑都褪了下去:“……”
  方谕面无表情,金丝眼镜后的一双眼睛没什么波澜,看着他眯了眯。
  他伸出手机:“加个联系方式。”
  陈舷一愣:“什么?”
  “下葬的钱,”方谕说,“我跟你平摊。”
  陈舷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不用了,”他说,“这点钱,我有。”
  方谕冷笑一声:“你有吗?看起来不像。”
  陈舷一哽,抽了抽嘴角。
  陈建衡听不下去:“方谕!”
  方谕斜了他一眼,没理他,只朝着陈舷抬抬手机:“赶紧的,不想欠你钱。”
  陈舷明白了,方谕是觉得让他一个人把葬礼全承包下来不合适,想aa。
  陈舷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好拿出手机,扫了他递过来的码。
  陈舷手机滴了一声。
  他拿起来一看,方谕这是个新账号。
  陈舷发了好友申请过去,然后转头:“叔,你的码也给我。”
  陈建衡瞪了方谕一眼,低头把自己的码给了陈舷。
  陈舷也加了他。
  他边操作,边随口问方谕:“你什么时候回意大利?”
  “什么时候都可以。”方谕说,“我有绿卡。”
  “绿卡?”
  “永久居留证。”方谕淡淡。
  陈舷给陈建衡发了好友申请,抬头看他:“工作没问题?”
  方谕还没说话,突然,远处有人喊了声:“老板!”
  陈舷转头一看。
  一个跟他差不多高,一米八左右的男人往这里跑了过来。这人也时髦得很,一头碎发做了精致造型,鼻梁上一对银丝眼镜,穿着和方谕同款的黑风衣,脖子上一圈灰围巾。
  男人有张好脸,皮肤白净杏眼乌黑,朗目疏眉长相清秀,像山间里一捧清水或干净的风似的,令人舒服。
  他手里夹着个公文包,另一只手上拿着个手机。
  他小跑到方谕跟前,说:“后面的行程尽量调整了,但最近的那场展子,最多只能延迟到一周后。”
  “一周够了,葬礼而已,三天就能办完。”方谕看了眼陈舷,“一周以后,正好头七也过了。陪完头七,我就走。”
  “随你啊。”陈舷笑笑,又转头看看刚来的这位,“这是你助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放下这句,方谕转身离开,“走了,跟我上去。”
  “哎?啊。”
  男人应了声,迷茫地打量两眼陈舷,转头跟上方谕,重新挤进人群,上了楼。
  “他那什么态度。”陈建衡嘟囔着骂。
  陈舷笑着,没说话,只是低头,在手机上点了点。
  退回微信的消息栏,他看见方谕通过了好友申请。陈舷顺手点开他的头像,点开朋友圈,就看见封面底下是两条杠中间夹着个点。
  这是给他设成仅聊天了。
  陈舷没话说,封面都没细看,直接摁灭了手机。
  “你回去吧。”陈建衡在他身后说,“你不是要回去吗?”
  “不回了。”陈舷回头笑笑,“就是为了躲他才走的,他都下来抓我了,我走什么。”
  走什么。
  刚刚跑过来的那男人清秀的脸在陈舷眼前浮现,他藏在兜里的手悄悄握紧。
  陈舷又跟着陈建衡上了楼。
  方谕跟他的“小助理”——陈舷猜是小助理,毕竟男人看起来至少是他的下属。
  他俩已经回来了,方谕正靠在窗边,小助理就在他旁边,正捏着手机低声地打着电话,和电话另一头商量着什么。
  陈舷怎么看那小助理怎么不顺眼,心里莫名有股劲儿在使劲。他皱起眉,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病,居然隔了好几年还在吃飞醋。
  方谕瞅了他一眼,笑了声,转头又去俯瞰楼下,不再看他。
  他这一声笑得陈舷又皱皱眉,浑身不得劲儿。
  电话又响了。陈舷接起来,是殡仪馆打来的。他们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但陈舷没说详细住址,所以问他是哪个楼。
  陈舷走出门去接电话,又下楼去接人。
  他带着殡仪馆的人上楼来。他们给陈胜强整理了遗容遗表,接走了死者,又告诉了陈舷要去做什么。
  比如缴费、又比如要去做个遗像、还要拿着死亡证明去派出所销户……
  陈舷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眼睛盯在被带走的陈胜强身上。
  殡仪馆拿了个担架来,把他亲爹放在担架上,抬走了。
  陈胜强安详地躺在上面,面无血色,眼睛紧闭,仿佛只是在睡觉。
  陈舷看得出了神。
  老陈真的好像只是睡着了,好像下一秒就会睁开眼。
  他死了?
  陈舷忽然就恍惚起来。他突然记不清十二年前陈胜强是怎么骂他、怎么打他、怎么歇斯底里;也记不清他是如何疯了似的,喊他是个变态,是个精神病了。
  他连陈胜强是怎么拽着他往墙上撞的,都突然都记不清。
  陈胜强是怎么冷着脸看他被塞进那车子里的,也记不清。
  他只想起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陈胜强拿着一兜子烧烤回了家,笑着伸出双臂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放下来以后,又变魔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草莓的冰糖葫芦。
  耳鸣声尖锐骤起,刺穿耳膜。
  陈舷鬼使神差地把手从兜里拿出来,鬼使神差地往旁走了两步,走到了门口。
  他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殡仪馆的人打开电梯,把陈胜强送了进去。担架有些放不进去,他们就把他斜起来了。陈胜强往下滑落了些,还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
  殡仪馆的人摁下楼梯,电梯的门缓缓关上。陈舷心里一紧,迈出几步门槛去,电梯门却直接合上。
  陈舷停在原地。
  十几年前的事突然又在脑袋里清晰起来。
  【跟自己亲弟弟滚到一起去,恶心的玩意儿!】
  【老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那么缺爱吗你,我缺你吃少你穿了!?精神病!】
  陈胜强声嘶力竭地骂他,一遍一遍地骂他精神病,骂他畜生,骂他恶心,也一遍一遍地拽着他的头发,把他用力地往墙上撞,说让他清醒清醒。
  陈舷像被钉子刺穿骨头钉在原地一样,突然一动也不能动。
  正如坠冰窖,他又想起他七八岁的时候。那年他终于治好了胃炎,陈胜强高高兴兴地带着他和陈桑嘉去了游乐场,把他骑在肩膀头子上,让他骑大马,又哈哈大笑着对天喊,我儿子以后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再也不生病。
  【我儿子以后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再也不生病!】
  【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再也不生病!】
  【再也不生病!】
  ——再也不生病。
  陈舷又开始胃疼了。
  楼道里的灯暗了下去,电梯边上,屏幕上橙色的电子数字,一层一层地平稳落下。
  陈舷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伤心还是好笑,一开始的痛快心情突然再也没有了——对这个残害了他又断亲十几年,最后还要他回来送终的亲爹,他其实一开始是痛快的。
  可他突然痛快不起来了。
  他没有爸了。
  脑子一片空白很久,陈舷想,他再也没有爸了。
  “陈舷。”
  陈舷回头,陈建衡站在门边,皱着眉头一脸担忧,看着他问:“没事吧?”
  陈舷又愣了很久,他脑子这会儿钝钝的。
  眨巴两下眼睛,他才发觉脸上有点烫,还有点湿。
  陈舷慌乱地抹了两把脸,扯了个笑出来:“没事没事。那个,这儿的事情办完了,我先去派出所……呃,办销户去。”
  “我走了啊叔,有事儿你给我发消息。”
  匆匆说完这么多,陈舷转头走到电梯边上,狂摁起电梯来。
  可是他家十一楼,电梯上来需要时间,另一部更是卡在六楼一动不动,没一个电梯能迅速响应。
  “陈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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